《南山村》失语的山

6、酸与涩

　　后山的野柿果然熟了。

　　几棵老树虬曲地长在山坳背阴处，枝叶间挂满了沉甸甸的小灯笼，黄里透红，在秋阳下亮莹莹的。树下草丛里还落了不少，有些已被鸟雀啄食过半。

　　周岩放下背篓，仰头看了看。“这棵甜。”他指着一棵叶子更疏朗些的树。

　　林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阳光透过稀疏的柿叶，晃得他眯起眼。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单纯地“看”一棵树，看它的果实，不带任何设计与评估的目的。

　　周岩的动作极利落。他选了一根带钩的竹竿，看准高枝上几颗格外饱满的，手腕一抖，钩子便稳稳卡住果蒂与枝条连接处，轻轻一扭，柿子便脱落下坠。他另一只手早已张开麻袋口候着，柿子“噗”一声落入袋中，毫发无伤。

　　“试试？”他将竹竿递给林舟。

　　林舟接过。竹竿比他想象的重。他瞄准一颗不算太高的柿子，学着周岩的样子，将钩子凑过去。手有些抖，钩子擦过果皮，柿子剧烈摇晃起来，却没落下。

　　“手腕定住。”周岩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不远不近。“别用蛮力，靠巧劲。”

　　林舟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再次尝试。这次钩子勉强勾住了果蒂，他依言手腕轻轻一旋——

　　柿子掉了下来，却没落入袋口，而是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啪”一声闷响，金红的果肉迸溅开来，汁水淋漓。

　　林舟看着那摊狼藉，握着竹竿的手指微微收紧。又是这样。看似简单的事，到了他手里总会出错。

　　“没事。”周岩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弯腰将破掉的柿子捡起，扔到更远的草丛里。“喂鸟。”他重新将竹竿拿回去，“熟透的，本就容易破。”

　　他没再让林舟尝试，自己很快摘了半麻袋，个个完好无损。

　　回去的路上，周岩从背篓里摸出两个柿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一个给林舟。“尝尝。”

　　林舟接过。柿子软得有些烫手，皮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里面莹润的、颤巍巍的果肉。他小心地撕开顶端一点皮，低头吮了一口。

　　极致的甜。蜜一样的汁液瞬间盈满口腔，滑过喉咙，带着阳光和秋霜的复合滋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好甜。”他低声说，唇边沾了点金色的蜜汁。

　　周岩也吃着自己那个，闻言，目光在他唇角停顿了一瞬。“嗯。”他应了一声，转开视线，望向山路前方。“也有酸的。”

　　林舟想起上次那棵野李子树。“像上次的李子？”

　　“更涩。”周岩说，“涩得张不开嘴。得霜打过几遍，才肯甜。”

　　他说话总是这样，没有修饰，却莫名让林舟想起某些关于耐心的隐喻。

　　回到村里，周岩将摘来的柿子倒进一个大竹匾，摊开在自家院子的石台上晾晒。阳光下，那些金红的小果子像一堆温暖的炭火。

　　“晒几天，皮皱了，更甜。”他说，“给你留一半。”

　　林舟点头，目光却被周岩院子角落吸引。那里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原木段，旁边还有锯子、刨子、凿子等木工工具。一块木板已经初具形状，表面刨得光滑，露出清晰的木纹。

　　“这是……”林舟有些意外。

　　“闲着想打个柜子。”周岩随口道，用布擦了擦刨子刃，“老放着，手艺该生了。”

　　林舟走近几步。木板处理得非常平整，边角笔直，显然不是生手能做到的。“你还会这个？”

　　“在部队里跟老兵学的。”周岩没有多解释，将工具归拢，“一点点。”

　　林舟看着那些锋利的工具，在周岩手里显得那么服帖。这个人似乎总有办法将无序的东西变得规整，无论是田地、柴火，还是木头。

　　傍晚，周岩果然将晒得微软的柿子分了一半，用竹篮装好送过来。篮子底下还垫着干净的蕉叶。

　　林舟将柿子一个个取出，摆在窗台上。它们挨着之前那篮已经吃完、只余空碗的番茄，颜色却更暖，像一捧凝固的夕照。

　　他拿起一个，触手温软。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

　　酸李子，野柿子。有些东西需要时间，需要霜打，需要等待。周岩似乎深谙此道。

　　那么人呢？

　　他想起自己。从城市溃逃至此，像一颗被过早摘下的、青涩坚硬的果子，内里满是苦涩的汁液。需要多久的“霜打”，才能沉淀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甜？

　　他不知道。

　　窗外，周岩院子里的刨木声又响起来，沙沙的，绵长而平稳，混着秋虫最后的鸣叫，织进南山愈来愈深的暮色里。

　　林舟将柿子放回窗台。

　　指尖残留着果实温软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