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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骤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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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还没吃完,雨毫无预兆地来了。
起初只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变厚,像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下来。风陡然转急,带着土腥气,刮得屋后竹林哗然作响,竹梢乱摆。
林舟正在灶屋清洗午饭的碗筷,一抬头,窗外已是昏黑一片。他擦干手,快步走到堂屋门口。
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重重打在瓦上、石阶上,发出爆裂般的脆响。紧接着,雨幕便连成了片,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哗哗声,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而起,瞬间吞没了远山近树。
雨势太急,屋檐很快就挂不住水,汇成粗壮的水柱倾泻而下,在门前石阶上溅起老高的水花。风卷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门槛内好大一片地面。
林舟连忙想去关门,却发现那扇刚上好油的门,在狂风里正不安地晃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他伸手去拉,一股猛烈的穿堂风却抢先一步,“砰”一声将门狠狠拍在门框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风雨瞬间灌满堂屋。
桌上的纸张被吹得飞起,他早上随手放在凳子上的一件外套也滑落在地。冰凉刺骨的雨点劈头盖脸打来,林舟下意识闭眼侧头,长发和马尾立刻湿透,黏腻地贴在脖颈和脸颊上。
他顶着风,费力地再次抓住门扇,用尽力气往回拉。门沉重得像是焊在了风里,湿滑的门板几乎脱手。
就在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筋络微凸的手从他身侧伸过来,稳稳地握住了门的上缘。
另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撑在另一侧门板上。
林舟整个人被笼罩在一个带着湿冷雨水和温热体温的狭小空间里。周岩的气息骤然迫近,混合着雨水、干净的皂角,以及一种类似金属和汗水蒸发后的、极其原始的男性气味。
“松手。”周岩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侧响起,低沉,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舟下意识松开。几乎是同时,周岩腰背猛地发力,手臂肌肉贲张,湿透的布料紧紧裹住贲起的线条。那扇顽抗的门,在他稳定的、强大的力量下,被一寸寸、坚定地拉了回来。
“砰。”
门终于合拢。周岩迅速落下门闩,又拖过旁边一张原本放杂物的旧木凳,牢牢顶在门后。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大半,只剩下密集的雨点敲打瓦片的轰鸣,在头顶连绵不绝。
林舟这才得以喘息。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棉麻衬衫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头发完全散了,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背上,发梢不断往下滴水。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刚才用力过度,抑或是别的什么。
周岩退开一步,同样浑身湿透。橄榄绿的短袖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和臂膀,勾勒出坚实而流畅的肌肉轮廓。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目光落在林舟身上,从滴水的发梢,到苍白的脸颊,再到紧贴身体、微微颤抖的肩膀。
“去换衣服。”他说,声音在雨声里有些模糊。
林舟没动。他好像还没从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暴烈自然之力和身后坚实体温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撞着,耳膜嗡嗡作响。
周岩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指尖的温度隔着湿冷的布料传来,林舟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后退了半步。
“你会着凉。”周岩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意味。“去换。”
林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声:“……好。”
他转身走向里屋,脚步有些虚浮。湿透的布鞋踩在地上,留下深色的水印。
换好干燥衣物出来时,周岩正站在堂屋中央。他已经把被风吹乱的桌椅扶正,捡起了地上的外套和纸张。窗外是泼天盖地的雨幕,屋内光线昏暗,他的身影站在那里,像一块定住了的、沉默的礁石。
“窗下的薄荷,”周岩没回头,目光似乎投向窗外白茫茫的雨,“土太松,雨太急,怕根基不稳。”
林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雨水如瀑,冲刷着窗台下的泥土,那几株新种的薄荷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细弱的茎叶似乎随时会被折断,根系周围的泥土正被迅速冲走,露出一点脆弱的白根。
他心头一紧。那是周岩种下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朝门口走去。手刚碰到门闩——
“别去。”周岩的声音阻止了他。
林舟回头。
“现在出去没用。”周岩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雨水沿着脖颈滑入衣领的湿痕。“雨太大,你扶不住。等小点。”
他说得对。林舟的手从门闩上滑落。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只能站在这里,看着,等着,任由风雨摧折那一点点刚刚扎根的、脆弱的绿意。
两人沉默地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听着外面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潮湿的寒气从门缝、窗隙丝丝缕缕渗进来。
周岩走到灶屋,不久,传来火柴划燃的细微声响。橘黄的火光跳动起来,驱散了一角昏暗。他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细柴,火焰舔舐着锅底。
林舟走过去,靠在灶屋门边。暖意隐隐传来,带着松木燃烧的焦香。
周岩用陶壶接了水,放在灶上。水很快发出细微的嘶鸣。他拿出两个粗陶碗,从怀里——居然还是干燥的——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深褐色的颗粒分别倒入碗中。
是红糖姜块。
滚水冲下,浓郁的姜辣气和红糖的甜香立刻蒸腾起来,暖烘烘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周岩将一碗推到灶台边沿。“喝了。”
林舟端起碗。陶壁滚烫,热度透过掌心,一路蔓延到冰冷的指尖。他低头,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辛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道灼热的溪流,瞬间冲开四肢百骸的寒意。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堂屋里的雨声似乎遥远了一些,灶膛里的火光在眼前跳跃。周岩就站在旁边,沉默地喝着自己那碗,侧脸在跃动的火光里显得格外沉静。
一碗姜糖水下肚,身体从内里暖起来,指尖不再僵硬得发疼。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从震耳的轰鸣变成了连绵的哗啦。
周岩放下碗,走到堂屋窗边,向外看了看。
“雨小了。”他说,然后拉开顶门的木凳,取下门闩,拉开了门。
风依然带着湿气,但已不再狂暴。雨丝细密,天地间一片朦胧的灰白。
周岩径直走向窗下。薄荷果然被冲得东倒西歪,有两株几乎完全倒伏,根系裸露。他蹲下身,小心地将倒伏的植株扶正,用手将周围被冲散的泥土拢回来,压实。又从旁边挖来更紧实的干土,仔细培在根部周围。
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仿佛手下不是几株随处可见的野草,而是什么需要小心呵护的幼苗。
林舟站在门口,看着他被雨丝打湿的宽阔背影,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沾满泥浆的手指。
雨渐渐停了。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空气里满是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薄荷被揉碎后更加清冽辛辣的复杂气息。
周岩处理好最后一株薄荷,站起身,在旁边的石槽里洗了洗手。
他走回来,在门口停下,目光掠过林舟已经恢复干燥、但依旧披散着的长发。
“根扎稳了,”他说,不知是指薄荷,还是别的什么,“就没事了。”
他迈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依旧湿润的、泛着水光的青石板路上。
林舟慢慢走回屋里,关上门。
窗台上,那几个柿子依然静静地搁着,金红的颜色在雨后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温暖。窗下,薄荷重新挺立,虽然狼狈,却牢牢抓住了泥土。
空气里,姜糖水的甜辣气息,尚未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