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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丝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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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杭州城,柳絮纷飞如雪,暖风裹挟着西子湖的水汽,吹拂过方府朱红大门前悬挂的双喜字灯笼。那灯笼轻轻转动,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恍若一双窥视着府内悲欢的幽瞳。
方府内,抄手游廊下每隔十步便悬着一盏琉璃灯,将整座府邸照得亮如白昼。假山石在灯光下投出嶙峋怪影,池塘水面倒映着漫天灯火,波光粼粼中,几尾锦鲤不安地游弋,偶尔跃出水面,溅起细碎水花。
正堂内,沉香自紫铜螭纹熏炉中袅袅升起,在横梁间缠绕盘旋。四壁悬挂着大红缂丝喜幛,其上金线绣就的鸾凤和鸣图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堂中央的紫檀木八仙桌上,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噼啪作响,烛泪层层堆积,犹如美人垂泪。
方芸端坐在黄花梨束腰扶手椅上,一身大红遍地织金缠枝莲纹嫁衣,袖口领缘皆以七彩丝线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
她生得一张标准的江南美人脸——肌肤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最动人的是那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顾盼生辉,此刻却空洞无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精心装扮的躯壳。
她乌黑的长发绾成高髻,戴着赤金点翠凤凰展翅步摇,两侧各插三对衔珠金簪,额前垂着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在她精致的锁骨上投下细碎光影。
胭脂匀面,朱砂点唇,可再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眼中的黯淡。她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深深陷入嫁衣的绣纹中,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方裕立在妹妹身侧,一身深蓝色云纹杭绸直裰,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幞头。他生得温润如玉,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眉宇间与方芸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挺。此刻他眉头紧锁,目光在满堂宾客间游移,时不时望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佩玉,那玉已被他抚得温热。
“裴大人到——”
唱名声划破喧嚣,方芸猛地抬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犹如夜空中倏忽而逝的流星,转瞬便熄灭了。她微微抿唇,下颌线条紧绷,复又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
裴岷快步穿过庭院,月白色杭绸直裰的下摆在步履间翻飞,洗得发白的衣料在满堂华服中格外醒目。
他约莫二十三四年纪,生得清雅俊逸,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凤眼清澈如水,眉宇间自带三分书卷气。他身形清瘦挺拔,行走间自有风骨,宛如一株临风玉树。
此刻他面容干净,眉眼温和,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他踏入正堂,目光便牢牢锁在方芸身上,脚步有瞬间的凝滞。
“廉清,你来了。”方裕迎上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裴岷收回目光,向方裕拱手:“藕儿的大喜日子,我怎能缺席。”他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骚动。乐班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宾客的谈笑声如被利刃斩断。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通路,空气中弥漫起无形的紧张。
萧瑾桓踱步而入,一身紫金色缠枝莲纹缂丝蟒袍,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他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总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与裴岷的温文尔雅不同,他的俊美中带着几分凌厉霸气,眉峰如刀,眼神锐利如鹰,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与倨傲。玉带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乌发以金冠束起,更衬得他面容俊美非凡。他步履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萧某来迟,还望诸位见谅。”他声音清朗如玉磬,却不带半分暖意,径直走向方芸,伸手轻抚她额前流苏,“藕儿今日,美得不可方物。”
方芸垂眸,避开了他的触碰,起身微微后退半步,珍珠流苏因这动作剧烈晃动。
萧瑾桓的手停在半空,唇角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裴岷上前一步:“萧大人,何须如此急迫?”
“裴大人此言差矣,”萧瑾桓终于转向裴岷,上下打量他那一身旧袍,轻笑,“盼得佳人,怎能不急?倒是你,今日这般场合,也不换身新衣?”
“裴某家底浅薄,比不得萧家世代积累。”裴岷平静回应,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何况,衣裳贵在整洁,不在新旧,人心亦然。”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烛光在裴岷清瘦的面容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坚定;而萧瑾桓背光而立,阴影将他半边脸笼罩,更添几分莫测。
方裕急忙插话:“吉时已到,莫要误了时辰。”
萧瑾桓挑眉,不再理会裴岷,转向方芸,声音放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藕儿,该行礼了。”
方芸抬头,目光掠过裴岷,那一瞬间,裴岷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他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藕儿。”萧瑾桓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方芸闭了闭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再睁开时,里面已空无一物,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微微颔首,任由萧瑾桓牵起红绸的一端,缓步走向正堂中央。
裴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萧瑾桓高大挺拔,方芸纤细娇小,红绸相连,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纠缠在一起,扭曲变形。
婚礼的仪式繁琐而冗长。主婚人高声唱和,声音在寂静的正堂中回荡。每一次跪拜,方芸的动作都精准而僵硬,像被人牵引的木偶。裴岷注意到,她始终没有看萧瑾桓一眼,而萧瑾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胜利写在脸上,不在乎猎物是否情愿。
“礼成——”司仪高唱,尾音在梁间缠绕不去。
萧瑾桓唇角扬起,伸手扶起方芸,在她耳边低语。方芸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回应。
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谀词如潮。萧瑾桓坦然受之,一手始终扶着方芸的手臂,不容她退却。
裴岷站在原地,看着这场荒唐的戏码。方裕走到他身边,面色灰败。
“我尽力了,廉清。”方裕声音沙哑,“萧瑾桓势大,父亲不敢得罪,我...”
“我明白。”裴岷打断他,不忍听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方裕在官场的处境——虽居高位,却无实权;他也知道方尚书为何答应这门亲事——萧瑾桓的祖父是当朝太师,萧氏一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得罪萧家,方家前途尽毁。
而他,一个四品少卿,除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跳入火坑,竟无能为力。
萧瑾桓终于摆脱了围贺的宾客,带着方芸走向他们。他的目光在裴岷和方裕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裴岷脸上。
“廉清似乎不太为萧某高兴?”他挑眉。
裴岷平静以对:“裴某只是好奇,强求来的姻缘,真能令人快乐吗?”
萧瑾桓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得不到的人,才会计较强求与否。”
方芸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很快又归于沉寂。
“萧大人!”方裕低喝,“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何必——”
“何必说什么?”萧瑾桓打断他,伸手轻抚方芸的发髻,动作亲昵却让她浑身僵硬,“藕儿已是我妻,从今往后,她的一切,都由我做主。包括她的快乐。”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裴岷心脏。他看着方芸,她已重新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只是他的错觉。
“愿你记住今日之言,善待藕儿。”裴岷一字一句道。
“自然。”萧瑾桓揽过方芸的肩,“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府了。”
方芸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父兄和裴岷,只是机械地迈步,随萧瑾桓离去。
满堂宾客簇拥着新人离开,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方府正堂,转眼只剩一片狼藉。红色绸缎在风中飘荡,像一道道血痕。喜烛仍在燃烧,烛泪堆积如小山。
方裕颓然坐下,双手掩面:“我该阻止的...我本该阻止的...”
裴岷站在原地,望着门外渐沉的暮色。杭州裴氏与兰陵萧氏本是世交,他与萧瑾桓自幼相识,一起读书,一起入仕。曾几何时,那个才华横溢、胸怀理想的少年,变成了今天这个强取豪夺、目中无人的权臣?
是权力腐蚀了他,还是这本就是他的真面目?
“她会死的,廉清。”方裕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我了解藕儿,她外表柔弱,内心刚烈。被困在笼中,她宁可玉碎。”
裴岷心中一凛,想起方芸最后那个空洞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那眼神背后的含义——不是认命,而是决绝。
“我不会让她死的。”裴岷轻声道,像是立誓,又像是告诫自己。
夜色渐浓,裴岷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街市依旧繁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
拐过街角,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去而复返的萧瑾桓,他已换下喜服,一身墨色暗纹常服,骑在骏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岷。
“我特意在此等你,廉清。”萧瑾桓唇角带笑,眼里却无半分温度。
“何事劳萧大人亲候?”裴岷停步,平静地问。
萧瑾桓翻身下马,走到裴岷面前,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与藕儿旧情。但从今日起,她是我萧瑾桓的妻子。你最好断了所有念想,否则...”
“否则如何?”裴岷抬眼直视他。
萧瑾桓轻笑一声,伸手为裴岷整理衣领,动作亲昵,语气却冰冷刺骨:“裴家清流,世代忠良。可这朝堂之上,多少清流化作浊水,多少忠良不得善终。廉清是聪明人,当知进退。”
裴岷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裴某为官,只知忠君爱国,不畏强权。”
“好一个不畏强权。”萧瑾桓收回手,笑容更深,“那我们就看看,你这清流之风,能吹到几时。”
他转身上马,勒紧缰绳,马儿不安地踏着步子。
“对了,”萧瑾桓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三日后的大朝会,陛下将宣布我为中书令,统领三省。望廉清届时,能识时务。”
说罢,他扬鞭策马,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留下漫天烟尘。
裴岷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中书令,名副其实的宰相之位。萧瑾桓不过二十有六,竟已登此高位,大梁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权力的牢笼,正越收越紧。不仅困住了方芸,也困住了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
夜风吹起裴岷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不见半点星光。
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