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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平成第一美少女①⑨ ...

  •   搬家后的第三天。

      晨光从窗帘缝隙渗入,在地板上投出逐渐明亮的光斑。汐织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看了三秒。是新公寓粉刷得平整的墙面,没有一丝裂纹,这才完全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本乡的新公寓,203室。

      这是她搬来后养成的习惯,每天用这个动作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隔壁传来二宫和也起身的动静,榻榻米被轻微压动,然后是纸拉门滑动的轻响。

      六点四十分,比平时稍早一点。

      “早上好。”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比平时低沉。

      “早上好。”

      今天汐织要去经纪公司签约。

      晨间新闻的声音开得很小,电视屏幕泛着蓝光,女主播正在报道“爱知世博会入场人数突破1500万”的消息,三月开幕的爱知世博会是现在日本的一大盛事,背景画面是巨大的地球仪展馆和排队的人群。

      二宫和也站在厨房里,正在往吐司机里放切片面包。那台National牌的旧款吐司机是他们在中野区的二手家具店花八百円买的,烤面包时会发出“叮”的清脆声响。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软的灰色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比高中时更结实了些,这是艺大体能课留下的痕迹。

      “今天签约是十点?”他问,没有回头。

      “嗯。”汐织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晨光涌进来,窗外东大校园的银杏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穿过坂道,车筐里塞着书包和印有便利店logo的半透明塑料袋。

      “时间很充裕。”二宫和也转过身,手里端着盛煎蛋的盘子,“从后乐园站过去,不换错车的话四十分钟应该够了。”

      他把盘子放在矮桌上。煎蛋边缘焦黄,蛋黄保持着半熟的状态,是她喜欢的程度。速溶味噌汤冒着热气,豆腐和海带在汤里微微浮动。

      汐织在桌边坐下。窗外传来东大校园的广播,透过老式扩音器有些模糊:“……法学部新生请注意,选课表格请于本周五前提交至教务处第三窗口……”

      平成十七年,东大的选课系统还未完全电子化,仍需要填写纸质表格递交到指定窗口。很多大学甚至还在使用穿孔卡片选课系统。

      “哥哥今天要去图书馆?”汐织小口喝着味噌汤。

      “嗯,查点资料。”二宫和也坐下,拿起自己的吐司,涂上装在黄色纸盒里的“雪印”牌人造黄油,“下周末试镜的那个剧本,想再研究一下人物设定。”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汐织注意到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吐司边缘——这是他在紧张或专注时的习惯动作。

      “北海道那边,”她问,“拍摄大概是什么时候?”

      “道东,钏路附近。剧本设定是在冬天,但实际拍摄会分阶段。”二宫和也抬眼看了看她,“导演说五月先去拍春季的部分,道东那边五月初还有残雪,正好能拍出冬春交替的感觉。真正的冬季场景要等到十一月再补拍。”

      汐织点点头,没再追问。

      窗外的广播换了内容,开始播报今天的课程调整通知。二宫和也关掉电视,早间新闻的余音消散在安静的房间里。

      吃完早饭,汐织在玄关弯下腰穿鞋。米色的低跟皮鞋,昨晚临睡前特意用旧毛巾擦过,很干净。鞋面映着走廊窗户透进来的晨光,能看见上面细微的皮革纹理。

      二宫和也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她那件浅灰色的春季风衣。上周他们一起去池袋西武百货买的打折品,原价一万八千円,折后一万二。店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笑着说“年轻女性参加正式场合很合适,今年春天很流行这种及膝长度的简约款风衣”。

      “真的不用我陪着?”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藏着那种持续了十一年,几乎成为呼吸一部分的担心,“第一次去那种地方,真的没问题吗?

      汐织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

      转身接过外套穿上,手指灵活地在腰间系好带子,用中学时家政课学的系法打出一个工整的蝴蝶结。“哥哥不是要去图书馆吗?那本导演访谈集,昨天说好今天要借的。”

      二宫和也的背包靠在墙边,里面露出剧本的一角,棕色牛皮纸包着,边角已经微卷。旁边还插着一本最新一期的《电影旬报》,封面上是热映的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宣传图,前不久他们才去看过。

      “那个晚点去也……”

      “要去。”汐织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在晨光里是浅褐色的,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但很清晰。“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哥哥的事情也要好好去做。”

      二宫和也沉默了一小会儿,喉结轻轻滚动。终于,他点点头。伸出手,像是要帮她整理衣领,这是他们从中学时养成的习惯,他总是担心她的衣领没翻好。但手指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他们重复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了某种固定仪式。出门前的轻拍,回家时的“欢迎回来”,晚饭时自然地递过来的筷子,睡觉前说的“晚安”,以及偶尔她深夜学习时,他放在桌边那杯温度刚好的麦茶。

      所有这些细小的动作,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

      汐织在这张网的中心,被妥帖地保护着,也妥帖地扮演着“被保护者”的角色。

      “路上小心。”

      “我出门了。”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汐织走下室外的铁楼梯,脚步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铁台阶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震动,扶手还是凉的,沾着隔夜的露水,摸上去湿漉漉的。

      走下楼梯时,她看见一楼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银色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丸井”百货的购物袋。隔壁房间的大学生大概昨晚又去涩谷逛到很晚。汐织搬来这几天,已经见过那个染着茶色头发的男生三次,每次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连帽衫。

      丸之内线的早班电车进站,车厢拥挤但安静,和从新小岩出来时坐的电车很不一样。平成十七年的东京,通勤高峰已经形成固定模式,但比起后来的“通勤地狱”还算温和。

      汐织挤进车厢,抓住头顶的银色吊环。周围大多是上班族,穿深灰或藏青的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或者看着手机。

      05年春天的东京,翻盖手机还是绝对主流。汐织前方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正用夏普的903SH发着邮件。更远处,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的中年男性握着一台商务人士中流行的松下P901iS。

      空气里有罐装咖啡的焦香,资生堂淡淡的男性古龙水味,和《朝日新闻》早报的油墨味。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电车行驶时规律的摇晃声,和偶尔响起的女性播音员机械而清晰的到站广播。

      汐织站在靠门的位置,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流动的街景。经过御茶水时,能看见神田明神红色的鸟居一角。经过霞关,那些高大的政府大楼沉默地矗立着,穿深色西装的人们进出匆匆,步伐快得像在追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很多人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匆匆说着“好的,明白了”之类的短语。

      这是东京的另一个样子。不是新小岩那种热闹的平民区,也不是本乡安静的学术街,而是另一种忙碌,另一种规则。是平成时代经济开始缓慢复苏后的东京上班族日常。

      而她正熟练地更换着面具,电车上安静的学生,即将成为会议室里得体的新人,回家后乖巧的妹妹。每一张面具都戴得严丝合缝,就像皮肤一样自然。

      进入游戏的时间太久,融入这个角色的时间太久,她将这些所有的角色都扮演得很好,好到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澄宫汐织。

      或者说,真正的澄宫汐织,根本就不在这里。存在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被完美扮演的角色,一层又一层面具,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套着一层。

      最里面的那个是什么?

      她不知道。

      现在也不想知道。

      电车轻微摇晃着,系统面板在视野边缘安静悬浮。[日常任务:经纪公司签约]的字样微微发光,旁边有个小小的时钟图标显示着时间。

      六本木站到了。

      走出检票口,眼前是高耸的玻璃大楼,六本木新城在前年刚开业,但周边的写字楼群早已成熟。玻璃幕墙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有些晃眼。街道干净宽阔,路边的银杏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新叶是嫩绿色的。行人穿着时髦,春季流行的窄腿牛仔裤,短款针织开衫,颜色比本乡街头鲜艳许多。女性大多穿着3-5厘米的中跟鞋,脚步匆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密集。

      空气里飘着星巴克咖啡的香味,混合着时下职场女性中流行的迪奥“真我”、香奈儿5号等品牌高级香水的尾调。

      那家经纪公司在一栋二十层大楼的十五楼。汐织走进旋转门,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天花板很高,悬挂着枝形水晶吊灯。

      前台的女孩二十出头,穿着合身的浅灰色制服,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仔细刷过。她的笑容是现在东京写字楼里最常见的那种职业笑容,嘴角上扬的角度经过训练,眼睛微微弯起,恰到好处的热情里带着精确的距离感。

      “我是澄宫汐织,和吉田先生约了十点见面。”汐织说,声音没有波澜。

      “请稍等。”女孩在那台还很厚重的CRT显示器上查了日程表,笑容不变,递给她一张淡蓝色的访客卡,“请坐最右边的电梯到十五楼,会有人接您。”

      电梯四面都是镜子,映出无数个穿着米色风衣的自己。冷白色的荧光灯灯光下,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一些。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背包带子,帆布材质在掌心留下粗糙的触感。

      汐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米色风衣,深蓝色的及膝A字裙,白色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头发在脑后扎成低马尾,碎发用黑色的发夹仔细别好。脸上几乎没化妆,只涂了点曼秀雷敦的透明唇膏。她看起来不太像要进演艺圈的人,倒更像要去图书馆查资料的学生。

      但这就是她选择的下一个角色。东大法学部新生转型的清新偶像——艺人澄宫汐织。这个路线在现在的日本艺能界并不罕见,早稻田、庆应等名校出身的女演员们已有先例。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汐织看了眼手表,卡西欧的简单款女表,离约定的十点还有充裕时间。

      十五楼的走廊铺着米色的厚地毯,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墙壁是象牙白色,挂着几幅那种写字楼里常见的,没有个性但也不会出错的抽象风格的印刷画装饰。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道。

      一位穿浅灰色套装的年轻女性已经在电梯口等着了,三十岁左右,化着流行的自然系精致妆容。

      “澄宫小姐,这边请。”她微微弯腰。

      会议室不算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长条形的会议桌是深色胡桃木,桌面光滑得能映出天花板的灯光。墙上贴着公司旗下艺人的海报——有正在热播的晨间剧女主角,有年轻的人气偶像团体“早安少女组”,都是些在电视上常见的面孔。

      窗外能看见六本木交叉口的街道,更远处,东京塔的红色塔身在春日的阳光中清晰可见。

      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

      一位是五十岁左右的男性,典型千禧年代初日本职场中高层的标准打扮。穿深蓝色西装,白色衬衫的领口挺括,系着藏青色条纹领带。头发梳得很整齐,两鬓有些灰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细长而冷静。桌子上放着名牌:吉田制作部长。

      另一位是刚才那位女性,名牌上写着:佐藤经纪人。

      “请坐。”吉田部长说,声音平稳得像NHK的新闻播报员。

      汐织在指定的椅子坐下,背挺得很直。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光亮的桌面上投下一道长方形的光斑。光里细细的尘埃在慢慢飘浮,像微观世界里的星河。

      签约过程比她想象中更简单快速。新人签约大多如此,尤其是她这种没有经验但有着特殊“卖点”的新人。

      合同的内容她三天前已经收到传真件仔细看过了,很标准的新人合约,五年期,条件都是这行里常见的。平成十七年的日本艺能界,新人合约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公司拥有较大的控制权,分成比例公司艺人通常七三分,公司七艺人三,违约金设置得较高。

      经纪公司看中她的,与其说是根本没有的演戏经验,不如说是“东大新生”这个名头,还有那张在高中毕业典礼上被人拍到,在2ch等网络论坛上小小传开过的照片。

      “平成第一美少女”——某个帖子的标题用了这个夸张的称呼。虽然很快被其他帖子淹没,但确实让这家以挖掘“知性派”艺人著称的事务所注意到了她。05年网络影响力开始显现但尚未成为主流,不过这样的“话题”足够让事务所给出一次面试机会。

      “我们觉得澄宫小姐很有潜力。”吉田部长说,手指轻轻敲着合同的封面,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东大的学业我们当然会尊重,所有工作安排都会配合你的上课时间。刚开始主要是杂志拍照和广告试镜,如果有兴趣,也可以上上谈话类节目。你的形象很适合走类似铃木京香桑那种知性路线。”

      “我明白了。”汐织说。

      铃木京香是时下以知性形象著称的女演员,东洋大学英文系毕业。

      她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三菱黑色水性笔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墨水在白纸上留下清晰的笔迹:澄宫汐织。每一笔都平稳而肯定,横平竖直,就像她做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完美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签下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兴奋,没有期待,没有紧张,什么都没有。就像在完成一项作业,填写一张表格,不过是在做任何一件日常的,必须做的事情。

      她始终记得,这只是游戏。

      系统面板上,[日常任务:经纪公司签约]后面打上了绿色的勾。

      佐藤经纪人接过合同,微笑着递给汐织一份副本。“那么从今天开始,请多关照了。下周有个杂志拍摄,是《周刊文春》的东大新生专题。他们每年四月都会做这个特辑,正好适合作为你的第一个工作。具体的安排和时间表我会发邮件到你昨天给的邮箱地址。”

      “好的。”

      “对了,”佐藤经纪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稍微轻松了些,身体前倾了一点,“吉田部长看了你哥哥的资料。二宫和也,东京艺术大学表演系的,对吧?”

      汐织抬起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会议桌下,无意识地收紧了那么一下。很轻微的一下,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的。”她说。

      “如果他有兴趣,我们也可以介绍一些试镜的机会。虽然不是主演,但都是正规制作,比如东京电视台的深夜剧,或者一些CM的配角。”佐藤经纪人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听说你哥哥一直想往导演方面发展?”

      她用的是“監督”这个更正式的词,“演戏的经验对导演也很有帮助。很多著名导演都有演员经历,像竹中直人桑。”

      吉田部长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兄妹同时在艺能界,本身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東大美人兄妹’之类的标题会很吸引眼球。当然,这完全看他的意愿。”

      “我会告诉他的。”汐织说,声音没什么波动,平稳得像是刚才那一下收紧从未发生过。

      但在心里,那个早就写好的剧本被这几句话轻轻打乱了一行。不是被打碎,只是字迹有些糊了,需要重新描一遍。她想起了二宫和也包里那本边角微卷的剧本。想起了他说“五月先去拍春季部分”时的语气。

      现在又多了一个变量。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别人随意地、轻描淡写地,就触碰到属于她的领域。那个领域里有她的生活,有她的日常,有她和二宫和也之间那些细密的、别人无法理解的联结。

      那些联结是她的锚。是她迄今为止唯一能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的东西。

      签约在三十分钟内就结束了。没有花,没有掌声,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就是一间安静的会议室,几份文件,几句职业的交谈。但这意味着某种开始——她在今天,平成十七年四月的一个普通日子,正式走进了那个由闪光灯、镜头和收视率组成的世界。

      走出大楼时,正好十一点多。阳光正好,六本木的街上人来人往。汐织站在大楼投下的阴影里,看着面前流动的人群。穿西装的商务人士,拎着伊势丹或三越购物袋的年轻女性,戴耳机的外国游客,所有人都朝着各自的方向移动。

      她想起刚才佐藤经纪人提到二宫和也时那种职业的、打量价值的语气。在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资源、机会或者筹码。

      这是平成时代日本艺能界的现实。

      而她现在已经站在了这个圈子的边缘。

      她拿出Docomo的翻盖手机,浅蓝色的机身已经有些磨损,翻开盖子。绿色的液晶屏幕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二宫和也:

      “どう?順調?(怎么样?顺利吗?)”

      平成十七年,日本年轻人发手机邮件时还常夹杂这样的简略表达。

      汐织看着屏幕,手指在九键按键上动了动选择假名:

      “签好了。很顺利。哥哥那边呢?”

      回复在一分钟后来了:

      “在图书馆。借到那本书了。午饭记得吃热的。”

      “好。”

      她收起手机,翻盖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啪”声。走进阳光里,米色的风衣在春日的阳光下看起来柔和温暖,深蓝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路过一家咖啡店时,落地玻璃窗上映出她的样子,一个看起来干净、聪明、有点距离感的年轻女孩。

      不像艺人,不像学生,也不像谁家的妹妹。

      像是所有这些身份混在一起,又像是某种还没完全定型的,新的存在。

      像蛹,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化,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她继续朝地铁站走去。脚步不紧不慢,保持着稳定的节奏。鞋跟敲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嗒,嗒,嗒”,和街上无数其他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成了这座城市背景音的一部分。

      日比谷线电车缓缓驶离六本木站。

      汐织靠在门边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背包带子。车窗外的风景在暮春的光线下流动,高楼、街道、行人,都像被调慢了速度,一帧一帧地从眼前滑过。

      刚才在事务所,佐藤经纪人提到二宫和也时那种随意的语气,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轻轻勒住了她的呼吸。

      就那么一下。

      很短的一下。

      短到坐在对面的吉田部长和佐藤经纪人都没有察觉,短到她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签字,短到走出会议室时她的步伐依然平稳。

      但那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了,那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轻轻碰了一下的不愉快。自己的领域被外来视线轻轻丈量了一下的微妙不适。

      不是生气,也不是讨厌。

      更像是……嗯,像是她花了好长时间搭好的积木,眼看就要完成最上面那一块了,突然有人走过来,随手在边上又放了一块。

      那块积木也许放得没错,也许还挺合适。

      但那不是她想要放的位置。

      那不是她设计好的图案。

      电车摇晃着,经过神田川时,水面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汐织眯起眼睛。

      系统面板在视野边缘安静悬浮着,[艺人合约签订]的任务后面打上了勾。下一个任务是——

      她的目光落在[双翼]那个从解锁起就始终模糊的任务描述上。

      “在平行轨迹中寻找交汇。”

      平行。交汇。

      她想起书架上的两排书。法律与电影。

      如果真的平行,永远不会交汇呢?

      电车摇晃着,汐织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掌心的纹路在车厢昏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生命线很长,感情线……她从来不擅长看手相。

      她想起刚进游戏不久那时候,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布置手工作业,要用纸板做一个小房子。

      她做了整整三天。用尺子量好尺寸,用美工刀仔细裁切,窗户要对称,瓦片要一片片贴上去,门牌号用红色马克笔写着203——和他们现在的房间号一样。

      二宫和也说要帮忙,她摇摇头说不用。不是不愿意让他帮,只是这个房子,她想一个人完成。

      因为那房子从剪下第一扇窗时,就在她心里有了唯一该有的模样。任何外人的增添,哪怕处于善意,都是对那个“唯一模样”的打扰。

      后来房子做好了,摆在书架上。二宫和也夸她做得好,伸手想拿起来看看。就在那时,她心里突然紧了一下,脱口而出:“小心点别碰坏了。”

      其实那个纸房子用木工用白胶粘得很牢固,碰一下不会坏。

      但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碰。

      哪怕是他。

      那种感觉,和刚才在会议室里的感觉,有点像。

      电车到达后乐园站。汐织随着人流下车,刷磁卡式车票出站。

      四月午后的阳光斜照在站台上,天空是春季特有的淡蓝色,飘着几缕薄云。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本乡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嫩芽气息的味道,和六本木那种精致的人工香气完全不同。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不紧不慢。路过全家时,她进去买了明天早餐要用的吐司和牛奶,“超熟”系列的袋装吐司刚开始流行。还有一小盒草莓,这个季节的草莓已经开始降价,一盒298円。

      收银台的阿姨五十岁左右,认得她,他们虽然才刚搬来没几天,但因为连着前面看房和搬家前准备,她几乎每天都来买点东西,阿姨已经记住了她的脸。

      “今天都过中午了呢。”阿姨笑着说,把找零递给她,硬币在手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嗯,有点事。”汐织接过塑料袋,微微点头。

      走出便利店,阳光温暖但不炽热,天边的云被染成了淡白色,天空清澈,能看见远处东大安田讲堂的钟楼尖顶。她提着塑料袋,塑料提手在手指上勒出浅浅的红印子。

      如果告诉二宫和也经纪公司提到他的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眼睛亮起来吧。会问“真的吗”,会开始想那是什么样的机会,会考虑要不要试试。他的眼睛在感兴趣时会变得特别亮,像傍晚时分最先亮起的星星。

      然后,这件事就会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一个不在她设想里的方向。

      一个由别人开启的方向。

      汐织停下脚步,站在公寓楼下。她抬起头,看向二楼他们房间的窗户。午后的阳光照在浅灰色的砂浆外墙上,窗户玻璃反射着天空的淡蓝色。窗帘拉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她盯着那扇窗看了五秒。

      四月的空气微凉,带着晚樱残存的花香,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走上铁楼梯。

      脚步声在金属台阶上发出熟悉的,空心的回响。

      咚,咚,咚。

      每一声都在午后的安静中荡开小小的涟漪。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房间里是熟悉的榻榻米和草席的味道,光线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她把东西放进冰箱,脱下风衣挂好,换上新买的优衣库的家居服,灰色棉质长袖衫和运动裤。

      下午两点,她开始预习下周的课程。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时间在笔尖和纸页的摩擦中流逝。窗外的光线逐渐西斜,从明亮的白色变成温暖的淡金色。四点半左右,门外的铁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比平时稍重一些,是男性的步伐。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汐织从书桌前抬起头。

      二宫和也走进来,放下背包。“图书馆那本书确实不错,讲黑泽明和成濑巳喜男的导演手法对比。”

      他边说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食材。

      晚餐按计划是咖喱饭。二宫和也系上那条用了好几年的藏青色围裙,上面溅的油渍已经洗不掉,但洗得很干净。他先煮上米饭,电饭煲开始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然后从冰箱取出用保鲜膜包好的鸡腿肉、土豆、胡萝卜和洋葱。

      他仔细地将鸡腿肉切成一口大小,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土豆和胡萝卜去皮后切成滚刀块,大小均匀。这是多年做饭练出的刀工。

      洋葱切成薄片,切时微微眯起眼睛。

      窗外天色已经染上傍晚的淡紫色。

      二宫和也将锅放在炉灶上,开中火。倒入少许色拉油,油热后先放入洋葱片翻炒。洋葱在热油中迅速变软变透明,散发出特有的甜香。炒到微微焦黄时,加入鸡肉块,鸡肉表面迅速变色。

      “要加蔬菜了。”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将土豆和胡萝卜块倒入锅中,用木铲轻轻翻炒,让食材均匀裹上油脂。

      然后他倒入适量的水,水位刚好没过食材。从抽屉里取出好侍的中辣口味咖喱块,拆开银色的包装纸,将方形的咖喱块掰成几小块,撒入锅中。咖喱块接触到热水后迅速融化,深色的酱汁在锅中翻滚,逐渐变得浓稠。

      他调成小火,盖上锅盖。咖喱需要炖煮二十分钟左右,让味道充分融合。

      在这期间,他开始准备配菜。从冰箱拿出昨天买的卷心菜,切成细丝,淋上焙煎芝麻酱。又切了几个小番茄,对半切开,摆在小碟子里。

      电饭煲发出“嘀”的一声——米饭煮好了。

      厨房里弥漫着咖喱的浓郁香气,混合着米饭的蒸汽味。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对面东大校园的灯光一一点亮。

      六点整,晚餐准备就绪。

      晚饭时,二宫和也又问起签约的事。汐织用勺子舀起一口咖喱,胡萝卜煮得很软,土豆边缘有些化开,鸡肉嫩滑。咖喱酱汁浓稠适中,微辣中带着苹果和蜂蜜的甜味,是佛蒙特咖喱特有的风味。她慢慢地咀嚼,让香气在口腔里散开。

      “没有特别的要求。”她说,声音平稳得像在背诵课文,“就是普通的合约,五年。下周有个杂志拍摄。”

      她没有说谎。合约确实普通,经纪人的那句话也不算“要求”。

      只是没把整句话说出来而已。

      二宫和也点点头,没再追问。他低头吃饭,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灯光从上方照下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蝴蝶的翅膀。

      汐织看着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像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亮了一下,又消失在黑暗里。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像现在这样。

      如果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路要走,一条不需要她参与、不需要她指引、甚至不需要她知道的路。

      会怎样?

      这个念头让她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在那一瞬间,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难以察觉地,空了一下。

      那种感觉她说不上来,不是担心,也不是害怕。

      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某样东西还在那里,确认某样东西还是她熟悉的样子。

      就像每天早晨起床后,她会看一眼窗外,确认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就像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会检查一遍门窗,确认都已经关好。

      是一种习惯性的确认。确认这张将她包裹起来的网,还好好地在那里。确认这个能让她感觉到“存在”的关系,还好好地维持着。确认她依然是那个“被需要”的人,而他也依然是那个“需要她”的人。

      “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一点,“如果以后……嗯,我是说如果,我在这行做得还不错的话,能帮到你什么,你会让我帮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心里是平静的。就像问“明天要下雨吗”或者“晚饭吃什么”一样平静。但在这平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像深海的暗流。

      这个问题的答案重要又不重要。重要,像是某个故事必须要有的下一行,像是这张网必须要有的下一根线。又不重要,是因为她早已决定好了答案。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会按照自己的剧本走下去。

      二宫和也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很温柔,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是他们共同度过的十一年。“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汐织说,舀起一块土豆。土豆煮得恰到好处,边缘有点化开,中心还保持着形状。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想了想。灯光在他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像黑暗中遥远的灯塔。

      “你好好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他说,声音很温和,但温和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用特意为我考虑什么。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但如果我想考虑呢?”汐织追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是执着,只是需要确认。

      二宫和也的笑容里多了一点无奈,一点温柔,还有一点……更深的东西。那种东西汐织很熟悉,是十一年来一直包裹着她的东西。

      是“为了你可以放弃一切”的决绝,也是“请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恳求。

      是他们的巢穴,也是他们的枷锁。

      是让她感觉到“存在”的东西,也是让她无法逃离的东西。

      “那……”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呼吸,“等你真的想好了,到时候再说吧。”

      等你真的想好了再说。

      汐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嗯,那就等她想好了再说。

      等她能确定,她为他打开的那扇门,是她想要他走进去的,而不是别人随手推开的。

      等她能确定,她给他的机会,是她精心挑选、仔细设计过的,而不是别人随意施舍的。

      晚饭后,她去洗碗。水流哗哗地冲过碗碟,白色的泡沫堆积又破碎,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厨房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晚风吹进来,带着楼下人家炖菜的香味,好像是土豆炖肉,能闻到酱油和砂糖的味道。

      她洗得很仔细,每个碗都擦干,放回该放的位置。筷子要头朝上放进筷笼,防止积水滋生细菌。盘子要按大小摞好,玻璃杯要倒扣在沥水架上,咖喱锅需要浸泡一会儿再洗,这是二宫和也教她的,咖喱酱汁干了很难洗。

      一切都井井有条,像她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像她必须要保持的那样。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在这里感觉到久违的真实。

      生活是有逻辑的,是可以被理解的,是可以被控制的。

      收拾完厨房,她走回自己房间。书桌上摊着东大的课程表,她用红笔圈出了下周要上的课:宪法学、民法总论、刑法各论。用蓝笔标出了杂志拍摄的时间:周三下午两点,六本木摄影棚。

      两个世界,两种颜色,清清楚楚地分开,又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像两条平行线,但现在,因为她,开始有了交汇的点。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那份合约的副本。纸张在台灯下泛着微微的象牙色光泽。她的签名在最后一页,黑色的墨水,工整的笔迹,每一笔都透着冷静和克制。

      澄宫汐织。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了,笔画开始模糊,变成无意义的黑色线条。

      然后她轻轻合上合约,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还很空,只有几本高中时的Campus B5笔记本,一盒没用完的无印的再生纸便签,还有她从新小岩带来的小学时用过的铅笔盒。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当时流行的动画《美少女战士》角色,漆已经掉了一些。

      她把合约放进去,放在最底下。

      咔哒一声,抽屉关上。那个名字,那个新的身份,暂时被收进了黑暗里。

      窗外传来钟声,晚上九点整。声音悠长平稳,穿过夜色传到房间里,在墙壁间产生轻微的回响。

      汐织关掉台灯,房间里只剩窗外路灯透进来微弱的光。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对面,东大校园里的灯光稀稀落落地亮着,大概是还在研究室用功的学生。更远处,东京的夜空泛着都市特有的暗红色光晕,是无数灯光反射形成的“光污染”。看不见星星,一颗都看不见。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不是在这里,而是在现实里。大概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记忆已经模糊得像褪色的照片。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跑到阳台上看星星。那时还能看见几颗,虽然不太亮,但确实是星星,会眨眼的那种。

      爸爸走过来,把她抱起来,指着天空说:“看,那是北斗七星。”

      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见几个模糊的光点。但她点点头,说:“看到了。”

      然后爸爸笑了,胡渣蹭着她的脸颊,有点痒。“以后汐织长大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就像星星一样,挂在天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当时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被爸爸抱着很温暖,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很安心。

      现在她懂了。

      星星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星星有固定的轨道,永恒地运行在既定的路线上。偏离轨道,就会坠落,就会消失,变成流星,燃烧殆尽。

      但她不想去很远的地方。

      至少现在不想。

      在这个她能感觉到存在的巢穴里,在这个由无数细小日常织成的空间里,在这个有人每天等她回家、为她准备晚饭、用那种担心的眼神看着她出门又用那种安心的眼神迎接她回来的世界里——

      在这里,她是澄宫汐织。

      是妹妹,是学生,现在又加上了“艺人”这个新身份。

      而这些身份加起来,或许,大概,可能就是她在这个游戏里,能够找到的,最接近的“自己”模样。

      窗外的钟声余韵终于消散在夜色里。

      隔壁房间传来二宫和也关灯的声音,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是纸拉门被拉上的轻微摩擦声。

      汐织也拉上窗帘。

      黑暗笼罩房间。

      系统面板在视野中浮现,散发着微弱的蓝光。

      [周常任务更新:杂志拍摄准备]
      [长期任务:艺人活动(进度0.1%)]
      [特殊任务:双翼(进行中)]

      然后,她闭上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平成第一美少女①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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