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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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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持续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于怀的耳膜,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坐在琴凳上,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微颤,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牢牢地锁定在舞台另一端那个身影上。
柏然站在巨大的画作旁,白色的卫衣在灯光下有些晃眼,脸上洋溢着混合着汗水、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红晕。他正笑着应对台下汹涌的声浪,偶尔抬手回应同学们的欢呼,动作间是少年人特有的、毫无拘束的活力。但于怀清晰地看到,柏然的目光,数次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表演前单纯的鼓励,也不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嬉笑,里面掺杂了太多于怀此刻心跳失序的原因——有一种共享秘密的兴奋,有对刚才那场完美配合的酣畅淋漓,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于怀点燃的东西。
当柏然再次看过来,并对着他竖起那两个大拇指时,于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了,酸涩与甜蜜交织着汹涌而上,冲得他眼眶发热,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惯常的平静。他慌忙低下头,盯着黑白琴键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名叫“柏然”的、疯狂冲撞的野兽。
成功了。演出获得了超出预期的成功。
但在于怀这里,“成功”的定义早已悄然改变。观众的掌声、老师的赞许、同学们的惊叹,所有这些外界的认可,都比不上柏然那一个带着灼热温度的眼神,和那无声胜有声的两个大拇指。
那是对他音乐的肯定,更是对他这个人的……一种全新的、让他心悸的确认。
后续的流程像是按下了快进键。领奖(他们的节目毫无悬念地获得了一等奖)、合影、被其他班级的同学围住称赞……于怀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木偶,机械地应对着一切,得体的微笑,礼貌的回应,所有行为都无懈可击。但他的全部感官,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像被无形的磁力线牵引着,牢牢系在身旁那个始终带着灿烂笑容、与人谈笑风生的柏然身上。
他能闻到柏然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手臂偶尔擦过自己校服袖口的细微摩擦,能听到他因为兴奋而比平时略微高扬的、清朗的笑声……每一个细节,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涟漪。
“喂,于怀!发什么呆呢?”柏然终于从人群中脱身,几步凑到他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亲近,“咱们这下可出名了!刚才七班文艺委员还跑来问咱们能不能去他们班友情演出呢!”
被他手肘碰到的地方,像是过电般传来一阵微麻。于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他抬起头,对上柏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有些失措的脸。
“不了吧。”于怀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稳,“一次就够了。”
“也是!”柏然从善如流,笑嘻嘻地又靠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雀跃,“而且,这是咱们的节目,才不给他们演呢!”
“咱们的”……
这个词被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口,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意味。于怀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文化祭的喧嚣一直持续到傍晚才渐渐散去。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校园里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彩带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各种食物与青春的气息。
于怀和柏然作为主要参与者,留下来帮忙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当终于把借来的画架和道具归还完毕,两人并肩走出略显凌乱的体育馆时,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紫霞。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于怀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沉默地走在柏然身边,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今天听到的各种趣闻和夸奖,偶尔附和一声。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柏然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
他们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往常,这里就是他们简单道别、各自回家的地方。
柏然停下了脚步,于怀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喧闹了一天的校园此刻格外安静,只有秋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轻微呜咽声。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
柏然转过身,面向于怀。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不再是舞台上那种光芒四射的灿烂,也不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嬉笑,而是一种更沉静的、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橘红色的霞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落入了两簇温暖的火苗。
“于怀。”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于怀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一种预感,像逐渐收紧的弦,绷在了他的胸口。
柏然看着他,眼神专注,仿佛在仔细描摹他的五官。过了几秒,他才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今天……在台上,最后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我看着你弹琴,感觉……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你和你的琴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一字一句,敲在于怀的心上。
于怀的呼吸骤然一窒。他看着柏然,看着他那双在霞光下显得无比真诚和直接的眼睛,感觉自己构筑了一整天的、脆弱的平静外壳,正在寸寸碎裂。
柏然往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近到于怀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骤然缩小的影像,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
“我……”柏然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他说完了。没有更露骨的词语,没有更直接的告白。但“很喜欢”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配合着他此刻专注而带着紧张的眼神,以及这过分靠近的距离,其蕴含的意义,已经昭然若揭。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胸腔里那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轰鸣。
于怀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双盛满了霞光和真挚的眼睛击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漂泊了太久的小船,终于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那光芒如此温暖,如此诱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回应,想告诉柏然,他也是如此,他也在那琴声与目光的交织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灵魂的战栗与共鸣。
然而,长久以来根植于心的谨慎和对未知的恐惧,像最后一道枷锁,拖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着柏然,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他的沉默,似乎让柏然眼底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瞬。柏然抿了抿嘴唇,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并没有后退,也没有移开目光,依旧固执地、带着点倔强地看着于怀,像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暮色渐沉,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也即将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秋风吹过,带着深重的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
于怀看着柏然眼中那抹执着的光芒,看着他那张在夜色降临时显得愈发清晰好看的脸,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彻底崩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迎上柏然的目光。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只有一个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动作,让柏然眼底那刚刚黯淡下去的光芒,瞬间以燎原之势重新燃起,比天边最后的霞光还要明亮,还要炽热!
他脸上的失落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笑容纯粹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礼物的孩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做出任何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看着于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星光和笑意。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拥抱,也不是去牵手,只是轻轻地、快速地在于怀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动作熟稔而亲昵,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的安慰和确认。
“明天见,于怀!”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转身,像来时一样,像一阵风似的跑开了,身影很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于怀还站在原地,肩膀上被柏然拍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带着体温的触感。他看着柏然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夜幕彻底降临,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
一阵冷风吹过,于怀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胸腔里像是被点燃了一簇温暖的火焰,那火焰跳跃着,燃烧着,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不安,只留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暖意。
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在剧烈跳动的心口。
那里,住进了一个名字。
一个带着阳光温度、颜料气息和钢琴旋律的名字。
嘴角,终于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带着泪意的弧度。
明天见。
是的,明天见。
对于怀而言,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切而充满期待地,期盼着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