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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挽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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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粗糙的金属小机器人被于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与周围那些装帧精美、排列整齐的书籍和奖杯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像一颗未经打磨的原始星辰,坠入了规整的星系。柏然送出的这份“寒假礼物”,不仅仅是一个实物,更像一枚楔子,凿开了于怀那扇紧闭的私人领域的大门。
柏然盘腿坐在地毯上,三两口解决了剩下的包子,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然后一点也不见外地仰头打量着这个过于干净、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回声的空间。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于怀书架上那些按照高低和颜色分类的书籍,扫过纤尘不染的玻璃茶几,扫过墙上那幅构图严谨、色彩克制的风景画复制品。
“哇,于怀,你家……好整齐啊。”柏然发出真诚的感叹,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仿佛闯入异次元的新奇,“跟我家完全不一样,我妈总说我的房间像被轰炸过。”
于怀坐在沙发上,身体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不太习惯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私人空间,尤其这个人是柏然。这种被侵入的感觉,让他神经紧绷,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陌生的悸动。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柏然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书桌旁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吸引了。他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刻从地毯上爬起来,几步凑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拂过光可鉴人的漆面。
“这就是你平时练琴的钢琴啊?”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看起来好高级!”
于怀看着他像只好奇的小动物般围着钢琴打转,那份紧绷感稍微松懈了一些。“嗯。”
“能……弹一首听听吗?”柏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于怀,带着纯粹的期待,“就在这里,就弹一小段?”
在于怀的家里,弹琴给他听?这个念头让于怀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比在学校的音乐教室或者文化祭的舞台上,感觉更加……私密,也更加令人心慌。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看着柏然那双盛满了星光和恳求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在琴凳上坐下。
柏然立刻像得到特许般,兴奋地拖过刚才坐着的沙发靠垫,直接席地而坐,背靠着钢琴腿,仰起头,一副准备好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于怀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悬在熟悉的黑白琴键上方。弹什么?练习曲?考级曲目?似乎都太过正式和冰冷。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上那个小小的金属机器人,脑海里忽然闪过天文观测台上那片模糊的星河。
他的手指落下,一段轻柔而梦幻的旋律流淌出来。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几个即兴串联起来的乐句,带着试探性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像是在描绘一个初生的、对世界既好奇又不安的灵魂。音符在寂静的房间里跳跃,碰撞着冰冷的墙壁和家具,却因为有了唯一的听众,而仿佛被赋予了温度。
柏然仰着头,安静地听着。他听不懂复杂的乐理,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大师的作品,但他能感觉到那琴声里的东西——不再是文化祭舞台上那种灌注了明确情感的演绎,而是一种更内在的、更柔软的,仿佛只为他一个人敞开的私语。他看着于怀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看着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一曲即兴的片段终了,余音在房间里袅袅散去。
柏然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于怀,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一种过于浓烈的、让于怀几乎无法承受的情感。
“于怀,”柏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扶着钢琴边缘,缓缓站起身,走到于怀身边,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你弹琴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又是这句话。但这一次,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没有了舞台的距离和人群的喧嚣,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于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变得困难。他抬起头,撞进柏然那双近在咫尺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那里面不再有平日的嬉笑和阳光,只剩下纯粹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迷恋和渴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柏然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他的影子笼罩在于怀身上,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诱惑。
于怀没有动,也没有闭眼。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柏然不断放大的脸庞,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他那双紧盯着自己嘴唇的、带着某种决绝光芒的眼睛。他能闻到柏然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室外寒风和室内暖气的干净气息,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脸颊的绒毛。
就在柏然的唇即将再次覆上来的前一刻,于怀像是突然惊醒般,猛地偏开了头。
那个带着灼热温度的吻,最终落在了他微烫的脸颊上。
柔软而湿润的触感,像烙印,清晰地刻在了皮肤上。
柏然的动作僵住了。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呼吸粗重,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
于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偏着头,不敢看柏然的表情,脸颊上被亲吻的地方像着了火,一路烧到了耳根和脖颈。羞耻、慌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为什么躲开了?在星空下可以,为什么在自己的家里,反而……
是因为这里太过私密,失去了那层“意外”的掩护?还是因为……心底那根名为“规矩”和“惧怕”的弦,依旧在顽固地绷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尴尬而沉重。
良久,柏然才直起身,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些许距离。他低下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声音闷闷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抱歉。”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于怀心上。他看着柏然低垂的脑袋和微微垮下去的肩膀,一种强烈的懊悔和心疼涌了上来。
“不是……”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他说不出口。难道要说“我只是害怕”吗?在已经确认了彼此心意的现在,这样的理由显得如此苍白和懦弱。
柏然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的受伤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理解和……无奈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没事……”他轻声说,目光在于怀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落在地板上,“我……我该回去了。”
他说着,转身就想去拿自己的外套,动作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就在于他转身的瞬间,于怀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动作快得几乎出于本能。
柏然的身体瞬间僵住,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于怀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很大,指尖甚至微微颤抖。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只是紧紧地抓着,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
柏然看着于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低垂的头,心里那点失落和委屈,忽然间就被一种更加汹涌的、酸涩的温柔所取代。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抓着。
过了好一会儿,于怀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再……再待一会儿。”
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和一种卸下部分伪装后的脆弱。
柏然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反手,轻轻握住了于怀抓着他手腕的手,将那只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我不走。”
于怀依旧没有抬头,但他紧绷的肩膀,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手握着手,谁都没有再说话。窗外的阳光移动着角度,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那个未完成的吻,像一道悬而未决的谜题,留在了这个冬日的上午。但紧握的双手,和那句“再待一会儿”,却比任何亲吻都更加清晰地昭示着——有些联结,一旦产生,便再难割舍。在这个过于规整冰冷的空间里,两颗年轻而笨拙的心,正以一种他们尚未完全熟悉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彼此依偎着,试图驱散分离前的不安与寒冬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