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337850

32、寒假通讯

　　寒假的日子，在于怀规律得近乎刻板的生活节奏中，被手机屏幕上不定时亮起的光点，切割成了一段段带着微弱期待的碎片。柏然的“打扰”成了他寂静世界里唯一不守规矩的变量，像一颗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总能精准地在他心湖上漾开圈圈涟漪。
　　那天傍晚关于星空和滑坡的语音之后，柏然似乎找到了新的“骚扰”方式。他不再仅仅发送图片和文字，开始频繁地发来一些简短的语音。内容五花八门——可能是他跟着车载电台哼跑调的歌，可能是抱怨他妈又唠叨他房间乱，可能是走在路上听到某家店铺放了一首他觉得于怀会喜欢的纯音乐，甚至只是打了个喷嚏，也要煞有介事地发过来，配上文字：【看！连我的喷嚏都想你了！】
　　于怀几乎从不回复语音。他习惯了文字的隐蔽和冷静。但每一次提示音响起，他都会停下手中的事，拿起手机，点开那条语音，仔细地听。他会听清柏然话语里的每一个语气词，分辨背景音里可能存在的任何细节——是街道的嘈杂，还是家里的电视声，亦或是画笔在纸上的沙沙声。通过这些碎片，他仿佛能拼凑出柏然一天的生活轨迹，感受到那份与他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吵闹的烟火气。
　　这种单方面的“声音入侵”，起初让于怀有些无所适从，但渐渐地，竟也成了一种隐秘的陪伴。尤其是在父母出差未归，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夜晚。他会把手机放在书桌一角，任由柏然那些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语音一条条积累，然后在睡前，像整理档案一样，从头到尾再听一遍。那些嘈杂的、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奇异地驱散了房间里的过分寂静和冷清。
　　这天晚上，于怀刚结束一段钢琴练习，手指还残留着琴键的微凉触感。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是柏然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于怀的心跳漏了一拍。视频……比语音更直接，更具侵略性。他下意识地想按掉，指尖悬在红色的拒接按钮上方，犹豫了。脑海里闪过柏然可能露出的失望表情，最终，指尖移开，落在了绿色的接听键上。
　　屏幕亮起，晃动了片刻，才稳定下来。映入眼帘的，是柏然那张凑得极近的脸，背景是他那间标志性的、如同灾后现场的房间，画稿、颜料罐、模型零件堆得到处都是。
　　“喂喂？听得到吗？看得到吗？”柏然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比他平时说话的音量更高，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他的头发似乎刚洗过，湿漉漉地耷拉着，几缕不听话地翘着，脸上带着沐浴后的红晕，眼睛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嗯。”于怀应了一声，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让自己这边的画面背景停留在书架上那排整齐的书脊，避开了可能显得过于私密的角落。
　　“哇！你真的接了啊！”柏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把脸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屏幕上，于怀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鼻尖上那颗小痣。“你在干嘛？弹琴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一点声音？”
　　“没有。刚结束。”于怀言简意赅，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屏幕里柏然不断开合的嘴唇和随着说话微微滚动的喉结上。隔着屏幕，这种注视似乎变得安全了许多。
　　“哦……”柏然拉长了语调，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于怀这边极其有限且规整的背景，“你家看着还是好干净啊……不像我这儿。”他把手机镜头猛地一转，对着他那片狼藉的“战场”扫了一圈，语气里居然还有点小得意，“看！这才是充满创作气息的地方！”
　　于怀看着屏幕上飞速掠过的混乱景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镜头又转回柏然的脸。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把手机固定在某个地方（可能是一堆书上），然后手忙脚乱地在旁边翻找起来。片刻后，他拿起一张画稿，献宝似的举到镜头前。
　　“看！我新画的！”画稿上是用浓重色彩泼洒出的抽象星空，但在星云漩涡的中心，却用工笔细细勾勒了两个并肩而坐的、火柴人风格的小小身影，一个身边放着个更小的机器人，一个身边飘着几个音符。“怎么样？我给它起名叫《寒假通讯》！”
　　他的笑容灿烂，带着毫不掩饰的、等待夸奖的期待。
　　于怀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中那两个被星辰环绕的、简单却意义明确的小人，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蔓延。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颜色用得太多了。”
　　这是他一贯的、冷静甚至有些挑剔的评价风格。
　　屏幕那头的柏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于怀你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止住笑，眼神变得柔软，隔着屏幕，专注地看着于怀，“你喜欢吗？”
　　他没有问“画得怎么样”，而是问“你喜欢吗”。
　　于怀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看着屏幕里柏然那双仿佛能穿透电波、直直望进他心底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抿起、带着紧张和期待的嘴唇，那句习惯性的、冰冷的评价卡在了喉咙里。
　　他避开了柏然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蜷起的手指上，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很轻的一个音节。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和通过电流传递到手机那头，却清晰无比。
　　屏幕里，柏然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烟火，迸发出无比明亮的光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狂喜，用力地对着屏幕点头，像是生怕于怀看不到他的回应。
　　“那就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肯定。
　　接下来的时间，柏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画这幅画时的灵感来源，讲他调色时不小心把颜料弄到了衣服上被他妈骂，讲他明天打算去哪里找新的涂鸦墙面……他说话的时候，手势很多，表情丰富，整个人像一颗持续发光发热的小太阳，试图通过这小小的屏幕，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活力都传递过来。
　　于怀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单音。他没有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无非是看书、做题、弹琴，重复而规律。但他没有感到不耐烦，也没有想要结束通话。他只是看着屏幕里那个鲜活生动的少年，感受着那份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纯粹而炽热的情感，仿佛自己也间接地，触摸到了那个吵闹、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直到柏然那边传来他妈妈隐约的催促声，让他早点睡觉，视频通话才不得不结束。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重归彻底的寂静。于怀放下手机，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屏幕微微发热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柏然絮絮叨叨的声音和那阵毫无顾忌的大笑。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城市的夜景依旧，冰冷而遥远。
　　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这片寂静难以忍受。
　　因为他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像星星一样明亮吵闹的少年，正用他的方式，笨拙而又执着地，试图照亮他的寒冬。
　　这份认知，让这个独自度过的寒假夜晚，变得不再那么漫长和冰冷。他甚至开始觉得，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柏然的头像，或许……比窗外那些遥远的星辰，要更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