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337850

33、除夕？雪。

　　除夕清晨，于怀是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醒来的。并非往日的空寂，而是一种被某种厚重物质包裹住的、沉闷的静。他掀开窗帘一角，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不急不缓，覆盖了街道、屋顶和光秃的树枝，将一切棱角和杂色都温柔地抹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纯净的白。连平日里喧嚣的城市背景音，都被这厚厚的雪毯吸走了大半。
　　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
　　点开，果然是柏然发来的照片。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在奔跑中拍摄的，满屏都是飞舞的雪花和一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远处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疑似雪人的轮廓。下面跟着一行字，每个字都透着几乎要冲破屏幕的兴奋：
　　【下雪了！！！超大！！！出来堆雪人吗？！就楼下！我快到你家小区了！】
　　文字后面还跟了一连串烟花和雪人的表情符号。
　　于怀看着那条信息，能想象出柏然在雪地里一边哈着白气一边狂奔、头发和睫毛上都沾满雪花的样子。他几乎能听到那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和少年清亮而欢快的呼喊。
　　出去吗？在除夕这天，和柏然，在雪地里？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有些失序。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雪天寒冷，外出不便，而且……太过惹眼。但心底某个被压抑了许久的地方，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和窗外那片纯净的白色世界，而生出了一丝难以抗拒的向往。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片尚未被完全踩踏的、平整的雪地，看着雪花如同鹅毛般无声坠落。一种久违的、属于孩童时代的，想要触碰冰雪的冲动，悄然萌芽。
　　他低头，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好。】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关于地点和时间的确认。仿佛笃定对方会在那里，也笃定自己会赴约。
　　当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大半张脸，走出单元门时，冷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路灯下的身影。
　　柏然果然已经到了。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素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他没有打伞，头发和肩膀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正低着头，用脚在雪地里划拉着什么，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在漫天飞雪中。
　　柏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比身后皑皑白雪反射的光还要耀眼。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那颗小虎牙，笑容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周围的寒冷。
　　“你来了！”他几步跑过来，带起一阵细碎的雪沫，在于怀面前站定，呼出的白气氤氲在两人之间。“看！我就说雪很大吧！”他张开手臂，像个展示宝贝的孩子，原地转了个圈，红色的身影在雪幕中划出一道鲜活的弧线。
　　于怀看着他被冻得微红的鼻尖和脸颊，看着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还有那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喜的眼睛，心里那片冰原，仿佛也被这团火焰烤化了一角。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柏然刚才用脚划拉过的地方——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巨大的笑脸，旁边还写着两个字母：“B&Y”。
　　简单，直白，带着柏然式的莽撞和真诚。
　　于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我们堆雪人吧！”柏然不等他回应，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弯腰拢雪，动作笨拙却充满干劲，“我要堆一个超——级——大的！”
　　于怀站在原地，看着他像只不知疲倦的萨摩耶般在雪地里忙碌，红色的身影在白色背景中格外鲜活。雪花落在他微仰起的脸上，带来丝丝凉意，他却感觉不到冷。一种莫名的、柔软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沉默地走过去，蹲下身，也开始用手捧起冰冷的、柔软的雪。他的动作比柏然斯文许多，甚至带着点迟疑，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品。
　　柏然看到他加入，更加兴奋了，一边奋力滚着雪球，一边絮絮叨叨：“于怀你看！这个当身体够不够大？头要小一点……我们给它找两个树枝当手怎么样？哎呀，忘记带胡萝卜当鼻子了……”
　　于怀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捧捧雪拍实，加固在柏然滚好的那个巨大的雪球上。他的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失去了知觉，但他却没有停下。冰凉的雪水渗透进手套，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又奇异地让他感觉到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两人就这样，一个吵吵闹闹，一个安静无声，在漫天飞雪中，共同堆砌着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的雪人。过程毫无章法，雪人的形状也堪称怪异，身体歪向一边，脑袋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当最后一块象征眼睛的黑色石子（柏然从花坛边抠来的）按上去后，柏然后退两步，摸着下巴，审视着他们的“杰作”，眉头皱起：“呃……好像……有点丑？”
　　于怀也看着那个比例失调、形态滑稽的雪人，它傻乎乎地立在纯白的世界里，带着一种笨拙的、引人发笑的可爱。
　　他抿了抿嘴唇，极轻地吐出一句：“还行。”
　　柏然转头看他，捕捉到他唇角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你笑了！”他指着于怀，语气带着夸张的指控，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欣喜。
　　于怀立刻收敛了表情，别开脸，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被冻出来的、或者并非全然因为寒冷的绯红。
　　柏然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追问。他绕着雪人转了两圈，忽然又有了新主意。他跑到雪人后面，在于怀疑惑的目光中，猛地跳起来，伸手在雪人那个摇摇欲坠的头顶，又拍上了一大团雪。
　　“这样就像戴了顶帽子！”他得意地宣布，然后跑到于怀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个顶着“雪帽子”、更加滑稽的雪人。
　　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落在他们身上，落在雪人身上，将整个世界渲染得静谧而梦幻。
　　柏然安静了下来。他侧过头，看着于怀被围巾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睛和微红耳廓的侧脸。于怀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雪景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珠，像冰晶做的帘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感，在两人之间流淌。
　　柏然悄悄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戴着厚手套的手，往旁边挪了挪，轻轻地，碰触到了于怀同样戴着手套、自然垂在身侧的手。
　　隔着厚厚的、湿冷的羊毛绒，其实感觉不到什么真实的体温。
　　但两人都同时顿了一下。
　　于怀没有躲开。
　　他们就那样并肩站着，在除夕清晨的漫天飞雪中，挨着一个丑陋又可爱的雪人，手套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靠在了一起。
　　谁都没有说话。
　　雪落无声，掩盖了城市的喧嚣，也仿佛掩盖了所有外界可能投来的目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和这个由他们共同创造的、存在于此刻的、小小的白色世界。
　　寒冷依旧，指尖冻得发麻。
　　但于怀却觉得，胸腔里某个地方，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暖流，缓缓地、坚定地填满。
　　这个雪白的除夕，似乎……并不那么难熬了。甚至，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值得期待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