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337850

42、西藏—命隙碎录—β

　　录取通知书的墨香仿佛还氤氲在空气里，盛夏的蝉鸣尚未完全褪去它的鼓噪，于怀和柏然便踏上了前往西藏的列车。这像是一场预支的庆典，一次对过去所有压抑与挣扎的盛大逃亡，更是对他们即将共同开启的、名为“未来”的崭新地图的第一次勘探。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西而行，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变为广袤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田野，再到起伏的、披着草甸的山峦。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带着一种接近原始的、灼人的力度。
　　柏然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像第一次春游的孩子，对窗外掠过的一切都报以惊叹。他指着远处雪山之巅那抹耀眼的银白，拉着于怀的袖子让他看；看到成群的牦牛像黑色的珍珠般散落在草甸上，会兴奋地低呼；甚至对车厢里偶尔经过的、穿着色彩斑斓藏族服饰的乘客，也投去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
　　于怀则安静得多。他靠窗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关于高原天文的科普读物，目光却时常越过书页，落在柏然那双映着窗外流光的、亮得惊人的眼睛上。看着他被高原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汗湿的额角，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充盈的感觉，在心间缓缓流淌。这就是柏然，永远鲜活，永远能将他从那种过于规整的秩序感中拉扯出来，带入一个更广阔、更生动的世界。
　　他们的目的地，是纳木错湖边一个以观星闻名的小小营地。抵达时已是傍晚，湖面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蓝宝石，静静地躺在念青唐古拉山的怀抱里。夕阳将雪山之巅染成瑰丽的金红色，倒映在湖水中，天地间一片壮丽的寂静。
　　营地人不多，只有几顶零散的帐篷和一间兼作餐厅和休息室的小木屋。办理入住时，前台一位肤色黝黑、笑容爽朗的藏族大叔多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在于怀冷静的面容和柏然毫不掩饰东张西望的好奇神态上转了转，了然地笑了笑，什么也没问，递过了钥匙。
　　他们的帐篷离湖边最近，门口正对着那片无垠的蓝色和远处连绵的雪山。放下行李，柏然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于怀跑到湖边。湖水清澈冰凉，带着雪山融水特有的气息。柏然蹲下身，用手拨弄着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然后又孩子气地撩起水花，想去溅于怀。
　　于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眉头微蹙，但看着柏然那恶作剧得逞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那点被打扰的不悦便消散了，只剩下无奈的纵容。
　　“于怀！你看！那边！”柏然忽然指着湖对岸的雪山，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等天黑下来，星星出来，映在雪山上，该有多好看！”
　　于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中的雪山肃穆而圣洁，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净土。他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也对即将到来的星空，生出几分难得的期待。
　　回到营地小木屋吃简单的晚餐时，他们注意到角落里坐着另外一对男性。年岁稍长，约莫三十出头，穿着同色系不同款的冲锋衣，姿态亲昵而自然。一个气质温润，戴着细框眼镜，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另一个则身形更为挺拔，眉宇间带着点不经意的锐利，正将切好的牦牛肉夹到对面人的碗里。
　　他们的相处方式，带着一种经过时间磨合后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稳定，与于怀和柏然之间那种青涩的、带着试探和剧烈心跳的张力截然不同。
　　柏然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被于怀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膝盖，才收回目光，低头扒饭，耳朵却悄悄竖着。
　　晚餐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营地的灯光被刻意调得很暗，以免影响观星。两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拿着营地提供的简易星图和高倍手电，走到湖边事先选好的一处平坦草地。
　　远离城市光污染的高原夜空，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黑的蓝。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繁星如同被打翻的钻石匣子，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天穹。银河不再是城市里模糊的光带，而成了一条汹涌流淌的、闪烁着亿万颗恒星的璀璨河流，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
　　“我的……天……”柏然仰着头，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惊呼，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这宇宙级的宏伟景象摄去了魂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星辰。
　　于怀也仰望着这片星空，心脏被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渺小的震撼感紧紧攫住。这比天文观测台上那片稀疏的星空，要浩瀚无数倍。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亘古的宁静。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温和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看那边，猎户座腰带三颗星很清晰。”
　　“嗯，还能看到M42星云，虽然有点模糊。”
　　是晚餐时见到的那对年长男性。他们也拿着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和三脚架，在不远处架设起来。那个气质温润的男人（苏文谦）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而另一个（郝明哲）则在一旁打着下手，动作熟练。
　　柏然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他碰了碰于怀，压低声音：“他们好像很专业欸……”
　　于怀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个叫郝明哲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头，看到他们，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星光下很是醒目：“小朋友，也对星空感兴趣？”
　　他的语气很随意，带着点长辈式的友善，没有探究，也没有丝毫异样。
　　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就是……看不太懂。”
　　苏文谦也从望远镜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温和地接口：“第一次来高原看星？”他的目光在于怀和柏然身上扫过，带着善意的了然，“这里确实是最好的课堂。需要帮忙指认星座吗？”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只是在帮助两个普通的、对天文感兴趣的年轻游客。
　　于怀心里那根因为陌生人靠近而微微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他点了点头，低声道：“麻烦您了。”
　　于是，在纳木错湖边这片璀璨的星空下，两对处于人生不同阶段的同性伴侣，因为对宇宙的共同好奇，短暂地交汇了。
　　郝明哲性格爽朗健谈，指着天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着各个星座和亮星的名字与传说。苏文谦则更细致耐心，会引导他们通过望远镜观察星云和星团的细节，讲解一些基础的天文知识。
　　交谈中，他们得知郝明哲和苏文谦是来休婚假的。提到“婚假”两个字时，郝明哲很自然地揽住了苏文谦的肩膀，苏文谦则侧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温柔。他们的互动坦然，幸福得如同高原的阳光，直接而温暖。
　　柏然听得入神，时不时发出惊叹，问题一个接一个。于怀虽然话少，但也听得专注，偶尔会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引得苏文谦多看他两眼，露出赞赏的神色。
　　“你们呢？”郝明哲讲完一段，笑着看向于怀和柏然，语气随意，“高考结束出来放松？准备去哪所大学？”
　　柏然立刻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眼睛亮晶晶地，带着点小骄傲，抢着回答：“A大！我们去A大！他学物理，我学工业设计！”他指了指于怀，语气里的亲昵和与有荣焉毫不掩饰。
　　郝明哲和苏文谦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A大好啊，”苏文谦点点头，“都是很好的专业。两个人能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很好。”
　　他说“两个人”时，语气平淡自然，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惊讶，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祝福。
　　这句话，像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过于怀和柏然的心田。在那位年长者坦然的目光中，他们一直小心翼翼藏在阴影里的关系，仿佛被这高原的星光和这陌生人的善意，轻轻地、正式地，映照了一下。
　　“谢谢。”于怀听到自己低声说。这一次，他没有回避，目光平静地迎上了苏文谦的视线。
　　又聊了一会儿，郝明哲和苏文谦便收拾器材，准备回帐篷了。临走前，郝明哲拍了拍柏然的肩膀，爽朗地笑道：“小伙子，好好珍惜。能一起看星星的人，不容易。”
　　他又对于怀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男人之间的、无需多言的懂得。
　　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融入营地的微弱灯光中，柏然久久没有收回目光。他转过头，看向于怀，星空下，他的眼睛比银河还要亮。
　　“于怀，”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触动的柔软，“他们……真好。”
　　于怀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星空下显得格外纯粹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片因为见证了另一种可能而愈发坚定的光芒。他伸出手，不是去牵，也不是去拥抱，只是极其自然地，帮柏然把被风吹乱的羽绒服帽檐整理好。
　　“嗯。”他应道。
　　然后，两人重新仰起头，望向那片无垠的、包容一切的星空。
　　银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万千星辰在他们头顶闪烁，见证着古老的地质变迁，也见证着湖边这两个年轻生命之间，刚刚被陌生的善意轻轻加固过的、勇敢而稚嫩的爱情。
　　高原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但紧挨着的肩膀，和胸腔里那份被星光与祝福充盈的暖意，却足以抵御一切严寒。
　　未来，如同这片星空，浩瀚，未知，却也因此充满了无限可能。而他们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身边这个人，都将是与自己并肩观星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