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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最后一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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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三重奶酪披萨。”
卡安朦胧中听到这句嘱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睡得不算久,但劣质的胶皮味儿已经渗入皮肤,熏得他直泛恶心。他跌跌撞撞地迈过一地醉鬼,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陌生极了。
上大学之后,他把黑发染成浅金色,耳朵上打了钉。长期酗酒熬夜让他脸色并不好看,平时能靠抹点霜遮盖,此刻原形毕露,让他无端生起自厌。
上次和家里打电话时,他还觉得希尔德小题大做。现在他早已明白家训中的“自省自察”有多重要,不再把它当成枷锁。相反,那些规矩成了他心灵的防火带,从无孔不入的腐蚀中保护他经常脆弱的理智。
正反思着,“狐朋狗友”之一就挤进洗手间。他身形高大,一身黑,沉默如影子。看卡安没多大反应,手撑在洗手台上,脸颊滴着水发呆,就轻轻从背后揽上他的腰。
“别动——”卡安在他进来时就闻到那股不妙的腥甜,“你用薄荷烟了?”
“嗯。”
鼻音闷闷的,那人附身,把整个躯体贴在卡安后背上。重量的承受者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并无半分旖旎心思,反而像只被迫驮着秤砣的乌龟。配上脸色,更显得命苦。
“哈……我腰疼。塞穆伊,让开。”他拍拍环在腰上的手臂,却让它们收紧了。那人半长而卷的黑发垂落到他耳边,痒痒的,听见说话声,就要往他脸上啃。
“别,别!我说了放开……”挣扎一会儿,卡安才发现塞穆伊的眼神已经涣散,薄荷烟对他这种“非玩咖”还是太刺激。清醒的那方默默道歉,一肘正中身后人两肋缝隙。他收了力气,避开要害,没让人受伤。但在本能驱使下,塞穆伊还是放开他冲向隔间,大吐特吐。
卡安守在外面,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等着他吐完,清明了些,满头问号朝外走回到包厢。他希望塞穆伊彻底清醒后会失忆,不然他们肯定得分手。
终端亮起“紧急通讯”,他走到露台。满天繁星,有些热,风里卷着海洋的咸腥,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他一边疑心这种体验是否有必要还原,一边正要接通。
但对面突然挂断,待机时长三十秒正好过了,也没再打来。他心跳加快,焦躁不安地回电话,黑沉的海水就在他脚下,除了忙音寂静无声。
好在舅舅很快发来文字,说总管女士要开个紧急会议,第一次电话挂断时正好被叫走了,别担心。卡安安抚着躁动的心,松了口气。
他既害怕希尔德不接,又不想让她接,这倒是巧了。
劫后余生,他走到露台的自助水吧,手下自然而然地调了杯酒精饮料,等送到嘴边才觉得不对。心想着“算了”,刚抿出味道,终端又收到一则匿名文字:
戒酒。
他打出“要你管”,却发不出去。对面所用的临时地址已经注销。卡安无奈望天,把酒精倒进废液篓,倒了杯冰水,又闻见里面淡淡的薄荷味,只能干着喉咙回包厢。
路上,职能无限接近于捞尸人的夜班服务生笑着对他打招呼,手里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
“吃点东西吗,先生?有橄榄、果切、卤味、薯片、糕点,还有新烤的披萨切角。”服务生热情地推销。
卡安耸动鼻尖,香确实是香,不过他已经不敢乱吃这些沙龙的食物了。说起披萨,他脑海中,“小心三重奶酪披萨”又钻出来,年长女性的声音……希尔德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吗?
“顶料是什么?”他指着披萨问。服务生顺嘴秃噜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原材料,卡安重复着他认识的几种:“蒸蝰蛇卵液拌野味肉臊,配三重芝士。你认真的?”腻都要腻死了。
“现在流行这个嘛。”服务生嘻嘻哈哈的,见他不感冒,打算扬长而去。结果他们居然顺路,相顾无言地一路走到包厢092前,聚餐的发起人正在门口打着哈欠等待。
看见卡安,他懒洋洋地调笑:“醒得这么早?还说你去哪儿了,我们正要开始第二轮。对了,塞穆伊还趴着呢。”
“得了吧,这环境你们也吃得下?”卡安接过服务生手上的托盘,披萨盘子下果然压着一张小票,下单人写着“JZ”。他又看看刚才一副随机推销模样的服务生,这会儿正熟络地和发起人点头哈腰。
他顿时觉得手中捧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交缠的生殖器。现在时,将来时,总之都会变成那种东西。当着另外两人的面,他忍无可忍,又不想浪费食物,窝囊地把托盘放在地上。
“扎哈尔。”他耐着性子试图和那人讲些道理。
扎哈尔无视了,指挥服务生打开门。一股冲上天灵盖的刺鼻酒气和薄荷烟带土腥的甜味涌出来,酸腐气味同样。卡安自己看着都恨不得瞎眼,服务生却面带微笑,状若无物地拍拍手,清洁小机器人应声而来,开口就是:”厕所啊!小北不负责打扫厕所!”
“诶,这孩子说什么呢!”服务生陪笑,压着小机器人半圆的弹簧头一起鞠躬道歉,然后牵着它走进房间。
之后的情景卡安不想形容,只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走了。”扎哈尔嘴上答应,身体却挡在门前,不让他进。卡安向左,他向右,卡安向右,他向左。直到卡安捏着指关节,嗒一声脆响,他才举起双手,假装求饶:“禁止暴力!”
我要是真暴力还能留你到现在?卡安笨嘴拙舌,无言以对,温良地轻柔地谨慎地推开拦路虎。一开门,服务生和小机器人早有准备,鞠躬迎接。环视一周,曾经混乱肮脏的地狱,此时就如举办安眠大赛的会场,瘾君子和纵欲狂们均匀地躺在沙发上。
他递给服务生一把“金钥匙”,那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临走时体贴地带上门。扎哈尔倒还真被乖乖关在外面,毛玻璃上映出他尽情享受薄荷烟的影子。
卡安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想的,和这群人牵线搭桥。当然他更不理解塞穆伊从某天开始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还把不该干的事都干了一遍,他明明说过……
“嗯——”恍然中,手边某具温热的人体发出呓语,卡安走过去揉面团似的搓他。
大个子被服务生放在最外侧的长沙发上,两条腿蜷缩起来,足见空间局促。从表情看,他睡得并不舒服,衣领扣得严严实实,压在喉结下方,绝对是服务生的手笔。卡安决定不在意“为什么”。
“走了!”
见塞穆伊还是醒不来,他直接宣告,提高了音量。扎哈尔在门外,抽薄荷的动作停了,烟雾的影子兀自飘散。过了片刻,身影消失在门边。
卡安拎起塞穆伊,用肩膀架住。虽然瘦,但那骨架子不是白长的,压得卡安一个踉跄。“可真是……不能再喝了。”他喃喃自语,拍拍发软的膝盖。
台球桌上,不知谁喝剩的琥珀浆反照出天顶的射灯,流光溢彩。卡安艰难地从旁路过,在电缆的封条前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塞穆伊垂落的手刷拉打翻酒液,毛毡被洇湿,墨绿浓得近黑,余下的淅沥沥砸在光洁闪亮的地面。
卡安心虚地回头看看,带着自家男朋友逃离现场。他们身后,躺平的玩咖们隐没于一成不变的暗淡金色,好梦正酣。
下到车库,“紧急通讯”又响了一次。卡安还在忙着应付贴在他身上找东西咬的塞穆伊,车载AI就自作主张接通。屏幕上,希尔德刹那间出现,摇着折扇,黑服端方。
被抓包的学子衣衫不整、呆若木鸡,被副驾驶座上那个只靠本能驱使的麻烦精一口啃在脑袋顶。
“哎呀,”舅舅从屏幕右下角挤出来,“忙着呢?呵呵,小伙挺帅哈。”他心是好心,话一出口,希尔德啪地合上扇子,掀开眼帘,嘴角勾起浮于表面的微笑:
“我最近一直对当初的决定抱有怀疑。亲爱的,游学在我的记忆中应该有阳光、绿草地、和朋友一起的户外活动。界二一尤其以壮阔的自然风光闻名。可只在视频里见你,有时候又会恍惚,害怕你走错了路,搭错了船,跑到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个目的地去了。话说远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卡安喏喏应是。塞穆伊听见别人的声音,应激地抱紧他,整个人缠上来。他无奈,顶着屏幕那端的冰冷目光,从后座勾来等身抱枕,金蝉脱壳。
希尔德看他乖乖坐好,等待听教训,心软了。她拿扇子敲敲他舅的头:“你不是有要事吗?”
“嘿嘿,是有,”他舅贼眉鼠眼地说起悄悄话,“最近少吃奶制品。”
就这?卡安澄清:“我本来就不爱吃啊。”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他舅咧嘴,眼珠一转,在希尔德发火之前解释道:“新奶源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