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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穷困潦倒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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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
(刊登于《横滨文艺》XX年XX月号“新人作”栏)
作者/宵时鸦
【我幼时的家是乡下的一座旧宅邸。
宅子背靠竹林,院中有棵山茶树,母亲在世时,总在廊下读《方丈记》。
父亲曾是体面的教书先生,家里三面墙都是书架。从《古事记》到《万叶集》,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神话故事。
我时常读给妹妹听,妹妹会睁大眼睛问,“哥哥,哥哥,我们房屋后的竹子里,也有竹取公主吗?”
我爬上梯子,在尘埃中抽出一本,高窗漏下阳光,我慢慢给妹妹读。妹妹小我五岁,母亲走时她什么都不懂,父亲并不在意我们两个。
于是她把我当成了父亲、母亲、哥哥。
她总抓着我的袖子,我在书库消磨的午后她就坐在我身边小睡,我把衣服披上了她的肩头,我发誓我一辈子都要保护她。
后来,父亲开始去镇上的酒馆,深夜才回来,身上沾着廉价的脂粉味和酒味。
书架上的书一册册消失,换来的钱没有回响,它们本来就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卖了也换不了什么。
最后连母亲的嫁妆也抬走了,宅邸变卖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全谢了。满地都是山茶花,我牵着妹妹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最后再看一眼这座大宅。
她忽然蹲下,从角落里抠出一粒小小的玻璃珠,那是我们一起玩的弹珠,她说,“哥哥,你看,它还在……”
后来我们寄居在远房叔父家。
叔父是卖药材的,家里终日弥漫着苦味。
阁楼很低矮,夏天很热,冬天寒风会吹开窗子。妹妹就蜷缩在我怀里,我接着给她念书,念《雨月物语》里那些鬼怪妖魔。
她说,“哥哥,我们的家是不是也被妖魔吃掉了?”
我无言以对,听见了楼下传来叔父叔母的埋怨,关于米缸、柴薪,还有两个吃白食的。父亲偶尔会来,伸手要钱。不给他,他曾经握着笔的手就会攥成拳。某个雨夜,他发现了妹妹藏起的钱,那是她帮邻人写了一些书信时偷偷攒下的,因为她想给我买支新的笔。
拳头落下时,她蜷缩起来,开始哭,我冲过去挡住她,父亲的拳头就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后脑撞在灶台边,血流进眼里。
我恍惚看见家轰然倒塌。
那晚我带着妹妹离开,天下之大,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她还那么小,背着小布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玻璃珠,还有几个破旧笔记本。
我们沿田埂一直走一直走,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怕一松开,我也会倒塌。
在走到镇子的神社前,我蹲下替她系好松开的鞋带。
“妹妹。”我说,“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去挣钱,那里很危险,我会来接你的。”
“我想和你一起走。”她终于哭了,“我害怕,哥哥,我害怕……”
我抱着她开始大哭。
然后她就不哭了,用袖子擦了擦我的额头,那里还粘着血迹。“我不去了,哥哥你别哭,我在家等你……”
“我会来接你的。”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哥哥赚钱了就会来接你的,别害怕。”
“我不害怕。”她说,“哥哥不来接我,我就去找哥哥。”
神社的铃在风里轻响,我坐上开往横滨的火车,紧紧的握住手心里的玻璃珠。
(后记:此文获本栏“新锐奖”。稿费已汇出,望作者联系本刊编辑,以便后期寄奉刊物。)】
报纸在织田作之助手中变得很轻,又似乎很重。
他就坐在那盏暖黄色的灯下,一动不动地读完了整篇《玻璃珠》。孩子们本在玩闹,却渐渐被吸引,围拢到他身边。
他读得很慢,读到变卖宅邸时,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读到结尾的玻璃珠时,终于目光越过报纸,落在我身上。
“写得很好。”他说,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却很沉稳,“那个人后来在横滨找到工作了吗?”
他的问题如此具体,如此务实,瞬间将文学拉回现实。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小说里的“我”。
“应该找到了吧。”我说,“横滨这么大呢,什么工作找不到呢。”
“嗯。”他点了点头,将报纸仔细折好,放在矮桌上,动作慎重。“横滨这么大呢。”
听故事最先哭出来的是咲乐。
她吸鼻子的声音细细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哥哥……哥哥流血的时候,该有多疼啊……”她抽噎着说,仿佛那血是从她哥哥身上流出来的。
幸助紧紧抿着嘴,眼眶发红,却努力挺着小小的胸膛,“那个坏父亲!要是我在,我就……我就用弹弓打他!”
他挥舞着拳头,声音却带着哭腔。
克己缩在真嗣身边,小声问,“妹妹呢?妹妹后来怎么样了?哥哥寄钱回去了吗?”
最年长的真嗣抱着双腿,久久没有说话,目光有些空,像是透过这故事,看到了别的什么。他们五个都曾是妹妹和哥哥,在战火与失去的废墟上,被一双手拉了起来,如今相依为命,就算有争吵,也是深爱着对方的。
“后来呢?”咲乐抓住我的袖子,仰起小脸,脸上有许多泪痕,“哥哥和妹妹再相遇了吗?她等到哥哥了吗?”
我哑然,面对期许,面对这双纯粹的担忧着什么的眼睛,我不想敷衍她,我不想骗她,我不能骗她。
我挠了挠头,有些窘迫,“这……这只是一篇短文。就写到这里,没有后续了。”
“诶——?!”孩子们齐声发出失望的哀鸣。
“怎么这样……”咲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不行!要相遇!一定要相遇!”
她忽然扑进我的怀里,小小的,温暖的,“姐姐,你写吧,写一个美好的后续!求求你了!”
幸助和克己也围过来,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抓住能让故事圆满的魔法。真嗣终于抬起头,声音低低的,“哪怕……只是骗人的也好,写一个吧。”
我被这炽热而纯真的感情淹没,不知所措地看向织田先生。织田作之助看着孩子们围着我哀求的样子,脸上并没有阻止的表情,他等我投去求救的目光才缓缓开口。
“这篇文章,”他指了指报纸,“感觉只写了一半,那个人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
他真敏锐啊。
他顿了顿,眼睛望向我,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讨论天气,“你有没有兴趣写长篇?”
我愣住了。
长篇?那意味着更庞大的结构,更绵长的投入,而我的时间早已被生存占据。
而且我是个没有才华的人,通常文章只写个开头,那时候是最有兴致的时候,失去兴致后,让我写后续,我实在写不出来,就会想把所有人写死。
“我……我没有时间,这种文章也不是我擅长的类型,便利店的工作回来后常常累得只想睡觉,写长篇太奢侈了。”写故事太奢侈了。
他听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移向窗外横滨的夜色。
“是啊。”他低声道,声音里有一种体谅,“很难啊。”
孩子们似乎也被这简短对话里的沉重触动了,不再纠缠,只是依然围在我身边。咲乐把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那……姐姐以后慢慢写,我们等你。”
织田先生站起身,他把泡好的茶放在孩子们和我们面前,温热的蒸汽袅袅上升。
“今天先到这里吧。”他对孩子们说,然后看向我。
他突然摸了摸我的头,“慢慢来,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