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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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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河》的拍摄地在云贵交界处的山区,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村落。剧组包下了村里唯一一所废弃小学作为驻地,条件简陋得超出想象。
晋源进组第一周,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艰苦”。
宿舍是旧教室改的,八人间,木板床,夜里能听见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跑动的声音。洗漱要去井边打水,厕所在操场尽头的旱厕,夏天蚊蝇成群。伙食是村里大娘做的简单饭菜,油少盐重,但对每天拍摄消耗巨大的演员来说,常常吃不饱。
但这些都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戏。
晋源饰演的聋哑学校老师林默,虽然戏份不多,但每场都是重头戏。导演张默要求极致真实,不允许任何表演痕迹。为了演出聋哑人的状态,晋源在开拍前就戴上了特制的耳塞,一戴就是一整天,强迫自己习惯无声的世界。
第三天的戏,是林默第一次发现聋哑女孩小月的绘画天赋。
那场戏从早上七点拍到下午四点,NG了二十七次。不是晋源演得不好,而是张默导演永远只说两个字:“不够。”
“不够真实。”
“不够细腻。”
“不够‘看不见的疼痛’。”
第二十七次喊停时,晋源蹲在教室角落,耳朵里还塞着耳塞,世界一片寂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够”?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
晋源抬头,是饰演小月的女演员,一个真的聋哑女孩,十四岁,叫阿月。她不会说话,但眼睛特别亮,像山涧里的泉水。
阿月用手语比划:“你演得很好。”
晋源学过基础手语,看懂了,苦笑着摇头:“导演说不够。”
阿月继续比划:“因为你在‘演’。真正的聋哑人,不会一直想着自己是聋哑人。就像我,不会一直想着我听不见。我只是……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心,最后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世界的动作。
晋源愣住了。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张默导演说的“看不见的疼痛”是什么意思。不是残疾本身的痛苦,而是那种“世界如此喧嚣,而我永远安静”的疏离感。
第二十八次开拍。
这次,晋源没有“演”老师发现天才的惊喜,没有“演”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阿月身边,看她画画。画纸上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色彩斑斓,与这个灰暗的教室、这个贫穷的村落形成残酷对比。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画,而是轻轻碰了碰阿月的肩膀。
阿月回头,眼神清澈。
晋源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为这个孩子的天赋感动,为她可能被埋没的命运心痛,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苍凉。
他没有说任何话(角色是聋哑人),只是拿起另一张纸,画了一个简笔的太阳,推到阿月面前。
阿月看看太阳,看看他,笑了。
那笑容干净得刺痛人心。
“卡。”张默导演的声音响起,停顿了三秒,“过了。”
现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掌声。阿月扑过来抱住晋源,眼泪掉在他肩膀上。
那天晚上,晋源给周序发信息,只有一句话:“今天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是表演。”
周序很快回复:“恭喜。疼过,才长得大。”
接下来的拍摄顺利了很多。晋源渐渐找到了状态,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全身心投入的创作过程。白天拍戏,晚上就和剧组的人围在操场上聊天,听当地的老人讲山里的故事,跟阿月学更复杂的手语。
山里的日子很慢,星空很亮,空气里有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晋源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移栽到野外的植物,正在重新扎根。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适应山区生活的同时,周序在城里正面临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秦振海的“晨曦计划”果然是个洗钱项目,通过虚构影视投资,将非法资金合法化。周序通过陆薇的情报网掌握了关键证据,但他没有立刻行动——时机未到。
他要等秦振海投入更多资金,等这个项目的参与者更多,等那张网织得更大,然后……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序光传媒的第一个项目《匠人》纪录片在地方台播出了。没有明星,没有炒作,但真诚的镜头和感人的故事赢得了口碑。豆芽开分8.9,虽然收视率不高,但引发了小范围的讨论。
周序趁热打铁,启动了第二个项目:一部关注城市边缘人群的短片集,由李未编剧,张默导演,启用全部序光签约艺人。预算只有五十万,但周序要求品质对标电影。
他要让外界看到,序光传媒不做烂片,不赚快钱,只做有态度的内容。
这很冒险。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内容本身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但周序记得,再过两年,政策会收紧,流量泡沫会破裂,到那时,扎实的内容将成为稀缺资源。
他要提前占领这个赛道。
工作间隙,周序每天都会看晋源发来的信息。通常是几句话,报告拍摄进度,描述山里的见闻,偶尔发一张照片——晨曦中的村落,雨后彩虹,或者阿月画的画。
周序很少回复,但每条都看,而且会保存照片。
陆薇有一次撞见他在看晋源发来的彩虹照片,忍不住问:“周总,您对这个晋源……是不是太关心了点?”
周序放下手机:“他是公司第一个签约艺人,重点项目的主演,多关心不正常吗?”
“正常。”陆薇笑了笑,“但您看照片的眼神,不像老板看员工。”
周序没接话。
他自己也说不清对晋源是什么感情。是责任?是守护欲?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那种感觉,像是很久以前弄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现在终于找回来了,所以拼了命也要保护好,不能再失去一次。
拍摄进行到第三周时,出了一件意外。
山里连下三天大雨,引发小型山体滑坡,阻断了出山的路。虽然剧组人员都安全,但补给进不来,药品和新鲜食物开始短缺。更麻烦的是,导演张默在查看外景时崴了脚,脚踝肿得像馒头,需要冰敷和消炎药,但医疗箱里的药快用完了。
晋源在电话里汇报情况时,声音还算镇定,但周序听出了隐藏的焦虑。
“路政说最快也要两天才能抢通。”晋源说,“张导的脚不能再拖了,阿月也有点感冒……”
“我知道了。”周序打断他,“照顾好大家,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周序立刻行动。
他先联系了当地一个做药材生意的朋友,让对方准备急救药品和物资,用摩托车从小路送进去——多付三倍价钱。
然后他订了最近的航班,飞往省会城市,再租车进山。
陆薇劝他:“周总,那边路况危险,您没必要亲自去。物资我已经安排人送了。”
“张默的脚需要专业处理,我去接他出来。”周序收拾简单的行李,“另外,我也想看看拍摄进度。”
陆薇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进山的路果然糟糕。暴雨冲毁了部分路段,租来的越野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周序开了六个小时,天完全黑透时才抵达离村子最近的一个镇子。再往前,车就进不去了。
药材商朋友等在那里,身边是两辆摩托车和几个本地向导。
“周老板,现在进山太危险了。”朋友劝道,“雨虽然停了,但夜里可能有落石。不如等天亮?”
“等不了。”周序把药品箱绑在摩托车后座,“伤员和病人等不了。”
朋友叹了口气,递给他一个头盔:“那您跟紧我。路不好走,掉队了很麻烦。”
摩托车在山路上颠簸,车灯只能照亮前方几米。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深谷,耳边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有几次,碎石从上方滚落,差点砸中人。
周序紧紧抓着车把,手心全是汗。他不是不怕,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进去。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抵达村子。
整个村落沉睡在黑暗中,只有废弃小学的几间屋子还亮着灯。周序跳下摩托车,腿都有些软了。
他拎着药箱走进小学,第一个看见的是晋源。
晋源正坐在屋檐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剧本。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周序的瞬间,整个人愣住了。
“周……周先生?”他站起来,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您怎么来了?这路……”
“送药。”周序把药箱递给他,“张导在哪?”
“在屋里,刚睡着。”晋源接过药箱,手指碰到周序的手背,冰凉。
周序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长时间紧握车把后的肌肉反应。
“您的手……”晋源抓住他的手,“这么冰。”
“没事。”周序抽回手,“先看张导。”
张默的脚踝肿得吓人,已经有些发炎。周序带来的是强效消炎药和冰敷袋,还有一支备用拐杖。他动作熟练地处理伤口,包扎固定,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周总还会这个?”张默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开玩笑。
“以前学过急救。”周序说得简单,“明天早上路通了,我送你去县医院。”
处理完张默的伤,周序又去看阿月。小姑娘发烧了,但精神还好,看到周序带来的糖果和画具,眼睛都亮了。
“你是晋源哥哥的老板?”她用纸笔写道。
“对。”周序点头。
阿月看了看周序,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晋源,写道:“你对他真好。”
周序笑了笑,没说话。
等所有人都安顿好,已经是凌晨四点。晋源给周序收拾出一间相对干净的房间——原本是老师的办公室,只有一张行军床。
“条件太差了,您将就一下。”晋源有些不好意思。
“比睡车里强。”周序脱下沾满泥泞的外套,“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拍摄。”
晋源却没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还有事?”周序问。
“那个……谢谢您。”晋源小声说,“这么危险还进来。”
周序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晋源的脸有些苍白,眼睛却很亮,像是盛满了星光。
“你是我签的艺人,我该负责。”周序说,“去睡吧。”
晋源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周先生……”
“嗯?”
“您……是不是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晋源转过头,“刚才您处理张导伤口的样子,特别熟练,不像临时学的。”
周序沉默了几秒。
“遇到过。”他轻声说,“一个很重要的人,也因为受伤,而我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晋源的心莫名揪了一下:“那个人现在……”
“不在了。”周序打断他,声音很平静,“所以现在,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说完,他关上了门。
晋源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涩,心疼,还有一种想要拥抱那个人的冲动。
他甩甩头,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下去。
第二天一早,路通了。周序送张默去县医院,临走前交代晋源:“好好拍戏,有事打电话。我处理完张导的事就回来。”
“您还回来?”晋源惊讶。
“嗯。”周序上了车,“剧组不能没有导演,我会带个临时代导过来,直到张导康复。”
车开走了。晋源站在原地,直到车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
接下来的三天,剧组在临时代导的指挥下继续拍摄。晋源的戏份基本完成了,只剩下最后一场告别戏。
这场戏很难。林默老师要离开学校去城里治病,可能再也不回来。他要向孩子们告别,但不能说话,只能用手语和眼神。
晋源找阿月反复练习手语,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第四天下午,周序回来了。不仅带来了康复中的张默的指示(通过视频),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因为暴雨和道路中断,原本预定来探班的媒体取消了行程。
“也好。”周序说,“没有外界干扰,你们可以更专注。”
他留下来看最后一场戏的拍摄。
场记打板:“《无声之河》第47场,第一次。”
晋源站在教室门口,背着简单的行囊。十几个聋哑孩子围着他,有的拉他的衣角,有的比划着“不要走”。
阿月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张画——画上是晋源教她画画的场景。
晋源蹲下来,看着孩子们。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表情,只是很平静地,一个一个地,摸了摸他们的头。
然后他看向阿月,接过那幅画,用手语说:“谢谢。我会永远记得。”
阿月的眼泪掉下来,但她笑着,比划:“要回来。”
晋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旧的教室,这些孩子,然后转身离开。
镜头跟在他身后,拍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但脚步没有停。
走出校门,走到村口,走到山路转弯处——这里,按照剧本,林默应该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然后继续走。
但晋源没有停。
他继续走,一直走,直到走出镜头。
“卡!”临时代导喊,“晋源,你怎么没按剧本停一下?”
晋源走回来,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林默不会停。停了,就走不了了。”
现场安静了几秒。
然后,视频连线里的张默导演开口了:“他说得对。林默不会停。这场……过了。”
现场响起掌声。阿月跑过来抱住晋源,哭得稀里哗啦。
周序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屏幕上定格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那个背影太孤独,太决绝,像极了……上一次,晋源走向天台边缘时的样子。
但这一次,他走向的不是毁灭,而是新生。
拍摄结束的那天晚上,剧组办了个简单的杀青宴。村里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是些山野菜、土鸡、自酿的米酒。大家围坐在操场上,生起篝火,唱歌聊天。
晋源喝了两杯米酒,脸就红了。他坐在周序身边,看着跳跃的火焰,忽然说:“周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
“您说的那个……很重要但已经不在了的人,”晋源转过头,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是您喜欢的人吗?”
周序手里的酒杯顿了顿。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提起他时的眼神……”晋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像林默看阿月画画时的眼神——珍惜,怀念,还有……后悔。”
周序沉默了很久。篝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山里特有的虫鸣。
“是。”他终于开口,“是很喜欢的人。”
晋源的心沉了一下,但又不完全是难受,还有一种奇怪的释然:“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序看向晋源,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是个很干净的人。”他轻声说,“干净到不适合这个世界,但又固执地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他相信光,相信善良,相信努力会有回报……直到现实把他所有的相信都打碎。”
晋源听得出神:“然后呢?”
“然后他走了。”周序收回目光,看着篝火,“用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世界抗议。”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所以您成立序光传媒,”晋源忽然明白了,“是为了……延续他的信念?”
周序没有否认。
“算是吧。”他喝了一口酒,“我想证明,他相信的那些东西,不是幼稚,不是天真,是可以存在的——只要有人愿意守护。”
晋源感觉眼眶发热。他不知道那个“他”是谁,但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美好到即使不在了,还能让周序这样的人念念不忘,甚至为他建立一座“干净的城池”。
“他一定很幸运,”晋源轻声说,“能被您这样记住。”
周序看向他,眼神复杂:“幸运吗?我倒觉得……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不是您的错。”晋源脱口而出,“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就是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人。”
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冲动。
但周序笑了,笑容里有种晋源看不懂的情绪:“你说得对。所以这一次,我要把这个世界变得……配得上。”
这一次?
晋源觉得这个用词有些奇怪,但还没细想,周序就站了起来。
“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山,下午的飞机回城。”
他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些孤独。
晋源坐在原地,又喝了一杯米酒,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了周序处理伤口时熟练的手势,想起了他说“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时的眼神,想起了他看自己表演时的专注……
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冒出来:
如果……如果周序口中的那个“他”,和自己有某种相似呢?
所以周序才会对自己这么好?所以才会说“你身上有快要消失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晋源心跳加速,但又莫名有些失落——如果周序对他的好,只是因为他像另一个人……
“晋源哥哥。”阿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画。
画上是两个人: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并肩站在星空下。虽然笔触稚嫩,但能看出高个子是周序,矮个子是晋源。
画纸背面,阿月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你们很像光。”
晋源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第二天出山的路依然颠簸,但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晋源和周序坐在越野车后座,谁都没有说话。
车开到一半,晋源忽然开口:“周先生。”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晋源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有一天我也遇到了那个‘他’遇到过的事,您会怎么办?”
周序转过头,看着晋源的侧脸。
少年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柔和,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不会有那么一天。”周序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誓言,“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不让那一天到来。”
晋源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在周序眼里看到了某种近乎痛苦的情绪——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某种想象中的可能性。
“我相信您。”晋源说。
车继续前行。
周序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道淡银色的印记。
他刚才没有说谎。
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再让晋源走上那条路。
即使这意味着……有些感情,必须永远藏在心底。
有些光,只需要远远照亮,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