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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徒步线初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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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五天,探路队在天刚蒙蒙亮时出发了。
四个人:石远背着装满工具的登山包,阿雅挎着素描本和颜料盒,阿木拎着柴刀和绳索,岩旺扛着测绘用的花杆和标尺。晨雾还没散,寨子还在沉睡,只有几声早起的鸡鸣穿透雾气。
“按外婆地图,”石远展开那张已经熟悉得能背下来的手绘地图,“第一条‘亲子休闲线’基本是现成的,就在寨子周边。今天主要探第二条‘山水探秘线’——从寨子到后山瀑布,再往深处走,到这片标记为‘古树群’的地方。”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墨点。阿雅外婆的标注是:“百树同根,千年气。”
阿木眯眼看了看:“这片我知道,小时候跟阿爸去砍柴到过。树确实大,但路早就荒了。”
“所以才要探。”石远收起地图,“走。”
四人穿过寨子,走过风雨廊桥,沿着玉带河向上游走。开始的这段路确实好走,是寨里人日常挑水、洗衣踩出的小径,宽处能容两人并行。
阿雅走在最前面。她今天穿了便于活动的深蓝色苗布裤装,头发编成一条粗辫子甩在身后。她走得不快,但稳,眼睛始终观察着周围——不是在找路,是在看景。
走到一处河湾,她忽然停下,指着对岸峭壁上的一片苔藓。晨光斜射,那片苔藓泛着金绿色的光,中间有几丛野兰正开着淡紫的花。
她拿出素描本,快速勾勒几笔。岩旺凑过来看:“阿雅姐,这有啥好画的?”
阿雅在本子上写:“这里可以设一个拍照点。光线最好在早晨七点到八点。”
石远点头记下。他带的笔记本上已经列好了表格:观景点、最佳时间、安全注意事项、可挖掘的故事。
继续往上,路开始变陡。阿木和岩旺轮流在前面开路,柴刀砍断横生的藤蔓和灌木。阿雅跟在后面,不时停下采集植物标本——一片形状特别的叶子,一朵颜色罕见的野花,她都小心夹进本子里。
“这是做啥?”阿木回头问。
阿雅写:“以后可以做植物图鉴,或者用这些纹样设计新绣品。”
阿木看了妹妹一眼,没说话,但挥柴刀的动作更用力了些,把前面的荆棘清理得更干净。
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后山瀑布。
虽然之前都来过,但以“考察”的眼光再看,感受完全不同。石远测量瀑布高度和潭水深度,岩旺检查周边岩石的稳定性,阿木寻找适合搭建观景平台的位置。
阿雅则坐在潭边的大石上,摊开颜料盒。她不用画笔,而是用手指蘸了水彩,在纸上晕染出瀑布的水汽和光影。阳光穿透水雾形成的彩虹,在她指尖变成一片朦胧的七彩。
“这里,”石远指着瀑布右侧一片较平缓的坡地,“可以建一个简易休息站,有顶棚,有长凳,卖点水和简单吃食。”
“得从寨子拉电过来吧?”岩旺说。
“不。”石远摇头,“用太阳能板。咱们做的是生态旅游,尽量不动原生环境。”
阿木难得地接话:“那厕所呢?总不能让人随地解决。”
“建生态旱厕。”石远早就查过资料,“用木屑发酵分解,没异味,还能堆肥。”
阿雅听着,在瀑布的素描旁备注:休息站、太阳能、生态厕所。
离开瀑布,往更深的山里走,路真的荒了。
外婆地图上那条细细的虚线,在现实中已经被几十年生长的灌木和倒木彻底掩埋。阿木凭着儿时的记忆,勉强辨认方向:“应该往这边……不对,那边好像有棵歪脖子松树,我记着。”
四人轮流砍路,进度慢了下来。中午就在一处溪边休息,吃带来的糯米饭团和腌肉。
阿雅却闲不住。她沿着小溪往上走了一段,忽然蹲下身,从水里捞起一块石头——石头上天然生着红白相间的纹路,像流动的云霞。
她举着石头跑回来,眼睛发亮,用手语比划:像不像我绣的《云岫叠翠》?
石远接过石头细看,确实神似:“这石头……”
“可以放在徒步线路上做‘寻宝’元素。”阿雅在手写板上写,“告诉游客,留心脚下的石头、树叶、树皮,可能就有自然形成的‘艺术品’。”
岩旺嚼着饭团含糊说:“那得多少石头才够捡?”
“不让他们捡走。”阿雅写,“就留在原处,谁发现了,拍照,算打卡成功。这样既保护环境,又有趣味。”
石远眼睛一亮:“好主意!”
午后继续深入。树林越来越密,光线昏暗,温度也降了下来。阿木开始有些不确定:“我记得古树群就在这附近……怎么找不到了?”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岩旺忽然“咦”了一声。
三人跟上去,穿过最后一片密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巨大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他们从未见过的、巨大到超出想象的树。
不,不是一棵树。
是几十棵、上百棵红豆杉,从同一个庞大的根系上生长出来,树干彼此独立又紧密相依,树冠在空中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绿云。最老的主干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上面覆着厚厚的、闪着银光的苔藓。
阳光从树冠的缝隙漏下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缓缓飞舞,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所有人都呆住了。
阿雅第一个回过神。她慢慢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仰起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手轻轻按在树干上,像在触摸活的历史。
石远走到她身边,也仰头看:“这就是外婆说的‘百树同根’……”
“何止百棵。”阿木喃喃,“这得有几百岁了……不,上千年了。”
岩旺绕着巨大的根系走了一圈,忽然叫道:“这儿有碑!”
在一丛蕨类植物后面,露出半截青石碑。碑文已经风化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洪武七年……封……神树……禁伐……”
“明朝的碑。”石远蹲下身,用手擦去苔藓,“六百多年了。这树被封为神树,禁止砍伐。”
阿雅在本子上快速记录:千年红豆杉群,明朝封禅,现存最大直径约4米,树冠投影面积目测超2000平方米……
岩旺忽然嘿嘿笑起来:“这地方,该叫‘相思林’。”
“为啥?”石远问。
“红豆杉,红豆杉,结的不就是相思豆吗?”岩旺指着高处枝桠间隐约可见的红色小果实,“而且你看这些树——一棵根上长出这么多子孙,抱得紧紧的,不像一家人?情侣来了这儿,肯定能成。”
阿雅脸微微一红,低头继续画。
石远却心里一动。他看向阿雅,她正蹲在地上捡东西——是一片心形的红豆杉叶,刚落的,还带着新鲜的绿色。
她小心地把叶子夹进素描本里。
接下来的时间,四人分头工作。
石远测量林地的实际面积和树木分布,规划步道怎么绕开脆弱根系;阿木检查树木健康状况,标记出需要加固的老枝;岩旺寻找适合设置解说牌和休息点的位置。
阿雅则坐在一根露出地面的巨大树根上,开始画这片林子。她画得很慢,很细致——不仅画形态,还画那种氛围:光柱的倾斜角度,苔藓的质感,树干上寄生的兰草,甚至空气里那种湿润的、带着朽木和泥土芬芳的气息。
中途休息时,石远坐到她身边:“这片林子,会是咱们第二条线的核心。”
阿雅点头,写:“但人不能多。一次最多十个人,要预约,要配向导。不然会破坏。”
“对。”石远说,“做精品,不做量。”
他顿了顿,看着她素描本上那片心形叶子:“你喜欢这儿?”
阿雅想了想,写:“这儿很静。但静里有声音——树生长的声音,根吸水的声音,叶子落下的声音。外婆说过,能听见这些声音的人,心不会乱。”
石远看着她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专注看着本子的样子,和这片千年林子有种奇异的和谐——都是安静的,都是深沉的,都藏着看不见的力量。
“阿雅。”他忽然说。
她转过头。
“如果……”石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阿雅看着他,眼睛清澈。然后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就像那次从县城回来的车上一样。
只是碰了一下,就收回了。
但石远觉得,那个触碰的地方,烫了一整天。
探勘结束准备返回时,阿木走过来:“我在那边发现点东西。”
他领着三人往林子深处走了几十米,在一处背阴的山壁下,扒开厚厚的藤蔓——露出半截石砌的基座,上面刻着模糊的、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符号。
“这应该是……”石远蹲下细看,“古苗祭坛的遗址。外婆地图上标记过,但没说具体位置。”
阿雅用手电照着那些图案,快速临摹。符号很抽象,有太阳、月亮、星辰,还有像人又像鸟的图腾。
“这可以做成文化探秘点。”石远兴奋起来,“但需要请专家来鉴定,做正规保护。不能乱动。”
天色渐晚,四人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短——也许是因为心里装满了发现,也许是因为目标明确了。
走到瀑布时,夕阳正把水雾染成金红色。阿雅停下脚步,看着那景象,在本子上写:
“今天走过的路,外婆六十年前也走过。她画在地图上,我走在地上。以后还会有别人走。路就是这样,一代人一代人,走出来的。”
石远看着那行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下山时,阿木和岩旺走在前面讨论修路方案——哪里要架桥,哪里要设扶手,哪里可以开辟捷径。两人虽然一个沉稳一个跳脱,但居然能说到一起去。
阿雅和石远落在后面。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像是要记住每一个转弯。
快到寨子时,阿雅忽然拉住石远的衣袖。
石远停下。
她翻开素描本最新一页——上面画的是红豆杉林的光柱,但在光柱中间,她用铅笔淡淡勾了一个人影的轮廓。很小,几乎看不清是谁。
她在旁边写:
“有些地方,要和特定的人一起去,才有意义。”
写完了,她合上本子,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石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远处,寨子的灯火次第亮起。
而他知道,今天找到的不仅是一条徒步线路。
还有别的,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