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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合作社成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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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苗家“姊妹节”的前一天,云渺寨合作社签约仪式在百年鼓楼举行。
鼓楼中央的长桌上铺着靛蓝扎染土布,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三摞文件:合作社章程、入股协议、风险告知书。桌角放着一方新刻的木印——“云渺寨乡村旅游合作社”,印纽雕成一只展翅的蝴蝶。
寨子里能走动的人都来了。老人拄着拐杖坐在前排长凳上,妇女抱着孩子站在两侧,年轻人挤在门口和窗边。鼓楼里弥漫着糯米酒的甜香和山烟叶的辛辣气,但没有人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长桌后的石远。
石远今天穿了件半新的苗家对襟衫,是母亲连夜赶制的。他手里没有讲稿,只有一沓手写的要点卡片。
“各位乡亲,”他开口,声音在鼓楼的穹顶下回荡,“今天咱们聚在这里,不为过节,是为立约。”
他拿起合作社章程:“这份章程,是请县里的律师帮忙草拟,又请寨老们一字一句斟酌过的。一共二十八条,我念几条要紧的。”
“第一条:本合作社为全体社员共同所有,一人一票,重大事项需三分之二以上社员同意。”
“第十条:盈余分配,百分之六十按交易额返还社员,百分之三十留作公积金,百分之十为公益金,用于寨子公共事务。”
“第二十二条:社员退社自由,但需提前三个月申请,退社时按章程规定返还股金和盈余。”
他念得很慢,每一条都停顿片刻,让寨老们可以补充解释。
王阿婆听得最认真,老花镜推到额头上,眯着眼看那份放大复印的章程。吴婶不识字,就让女儿在旁边小声念给她听。
念完章程,石远放下文件:“规矩说清楚了,现在说风险。”
他拿起风险告知书:“搞旅游不是稳赚不赔。可能没人来,可能来了出事,可能投的钱三五年回不了本。这些风险,白纸黑字写在这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鼓楼里安静得能听见火塘里炭火的噼啪声。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王阿婆。
她颤巍巍走到长桌前,从怀里摸出那个熟悉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这次里面的钱更厚了,有零有整,用橡皮筋捆着。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王阿婆的声音不大,但清晰,“钱存在箱子里,是死钱。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干,是活钱。死了带不进棺材,活着还能看见寨子变个样。”
她把钱放在桌上:“我入二十股。”
石远接过钱,阿亮在旁边登记:“王秀英,二十股,两千元。”
接着是吴婶。她拉着女儿的手走过来,放下一沓较新的钞票:“我男人在广东打工,听说寨子要搞合作社,寄回来三千。他说,要是真能干成,他明年就回来。”
“吴翠蝶,三十股,三千元。”
玉梅夫妇一起来。丈夫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商量了,把准备起新房的钱先拿出来。房子晚两年盖没事,机会错过了就没了。”
“张玉梅、□□,四十股,四千元。”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有老人拿出棺材本的,有年轻人拿出打工积蓄的,有妇女凑了绣品分红来的。钱放在桌上,渐渐堆成小山。阿亮登记的手有点抖,小禾点钱点得额头冒汗。
石远看着那些钱——有百元大钞,也有皱巴巴的十元五元,甚至还有硬币。每一张钱都带着体温,带着汗味,带着一个个家庭最深的期盼。
轮到岩旺时,他挠挠头:“我没那么多现钱,但我有力气。后山徒步线修路搭桥的活儿,我包了。这能算股不?”
石远看向寨老们。几位老人低声商议后,村长开口:“按章程,劳务可以折股。具体怎么折,合作社理事会后续商定。”
岩旺咧嘴笑了:“成!那我算一股!”
这一下开了头。后面的人纷纷说:
“我家老屋空着,能改民宿不?算我一股!”
“我会做酸鱼,游客来了我能管饭!”
“我认得山里所有的菌子,能带客人去采!”
长桌前热闹起来。石远让人把“资源入股登记表”拿出来,分门别类登记:房屋、手艺、劳动力、特产……
阿木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
他没拿钱,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银镯子——苗家老银,雕着精致的蝴蝶和云纹,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阿妈留给阿雅的嫁妆。”阿木声音很沉,“阿雅说,先拿来入股。”
石远一怔,看向人群里的阿雅。她站在窗边,对他轻轻点头。
“这……”石远犹豫,“太贵重了。”
“银镯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阿木把镯子放在桌上,“阿雅说,要是合作社真能干成,寨子好了,她出嫁的时候,全寨都是她的嫁妆。”
这话说得朴素,却让鼓楼里不少妇女红了眼眶。
石远深吸一口气,郑重接过:“好。这对银镯,折价五千,算五十股。合作社存续期间,镯子由理事会保管,任何时候阿雅需要,原物归还。”
登记完,已是傍晚。
阿亮汇总数字:现金入股六十八户,筹得资金九万三千二百元;资源入股三十九户,折合股金约五万元。加上石远的四十万,合作社总股本五十四万余元。
石远宣布:“按照章程,现在选举合作社第一届理事会。大家提名。”
经过几轮投票,选出了七人理事会:石远任理事长,阿木、阿亮、小禾、王阿婆、村长,以及一位寨里德高望重的老教师。
随后选举监事会:三人,负责监督理事会工作,查账。
一切程序走完,天已黑透。
鼓楼中央的火塘添了新柴,火焰蹿得老高。长桌上摆起了长桌宴——各家各户端来的菜,凑成了几十米长的宴席。
糯米酒开坛,山歌唱起来。
第一首歌是王阿婆起的头,古老的《立寨歌》,唱的是祖先如何找到这片山水,如何伐木建屋,如何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人们跟着唱,声音苍凉悠远。年轻人不会唱,就静静听着。
歌声中,石远举起酒碗:
“今天,咱们立了新约。往后,云渺寨不靠天,不靠地,靠咱们自己这一双手,靠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山水手艺。”
“干!”
“干!”
酒碗相碰的声音清脆。火光映着一张张通红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有种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有了盼头的人才有的眼神。
宴席热闹到深夜。
石远喝得有点多,靠在鼓楼的柱子上醒酒。阿雅走过来,递给他一碗醒酒茶。
石远接过,看着她:“镯子……你真舍得?”
阿雅用手语比划:“银镯圈住的是手腕。合作社圈住的,是寨子的未来。手腕的自由,比不上心的自由。”
石远喝了一口茶,苦中回甘。
“阿雅,”他轻声说,“万一……”
阿雅摇头,打断他。她指着鼓楼里热闹的人群,指指窗外灯火点亮的寨子,最后指指自己的心口。
然后她用手语说:“没有万一。因为这次,我们在一起。”
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像两簇不灭的星。
石远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风险的担忧,那些对未来的不确定,在这一刻都变得轻了。
因为确实如她所说——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在前冲,是整座寨子在一起走。
宴席散时,月已西斜。
合作社的文件整整齐齐锁进新打的木箱里,钥匙由理事会七人各持一把,需至少四把同时在场才能开箱。
人们互相搀扶着回家,醉话里都是对明天的想象:
“等路修好了,我带我孙子上山看瀑布……”
“民宿改好了,咱们也学学城里人,弄个啥‘管家服务’……”
“明年这时候,说不定咱寨子都上电视了……”
声音渐远,灯火渐熄。
石远最后一个离开鼓楼。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火塘的余烬还在明明灭灭,靛蓝桌布上洒了几点酒渍,那方蝴蝶木印静静躺在桌上。
从此,云渺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云渺寨乡村旅游合作社。
也有了九百多个股东——不是冷冰冰的数字,是一个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
夜风吹过,带着山野的气息。
石远抬头,看见阿雅家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她的侧影,似乎正在画画。
他笑了笑,转身走进夜色。
路还长。
但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