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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偷来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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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灾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重量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他感到胸口被什么压着,脖颈间是温热的、规律的呼吸。他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余逝放大的睡颜。
余逝不知在夜里的什么时候,竟整个儿蜷缩着,头枕在了他的肩窝,一只手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睡得似乎比前几天都要沉,平日里总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苍白的脸颊因为熟睡和温暖,透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孟灾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他不敢动,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扰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怀里的重量真实而温暖,鼻尖萦绕着余逝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洗衣液混合的气息,这一切都让他心脏软得一塌糊涂,又涨得发酸。
他就这样贪婪地看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觉得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也值了。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直到窗外的阳光又明亮了几分,直接照在了余逝的脸上。他眼睫颤动了几下,似乎要被光线扰醒,无意识地在孟灾肩头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这个依赖性的小动作让孟灾的心跳瞬间失控。
然后,余逝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起初是迷蒙的,带着刚睡醒的水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会在这个姿势里。直到他的目光聚焦,对上了孟灾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紧张和温柔的眼睛。
零点一秒的呆滞。
紧接着,“轰”的一下,余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搂着孟灾的手,身体急速向后弹开,差点撞到墙壁。
“唔……”动作太猛,牵动了身上的伤处,他闷哼一声,疼得蹙起了眉。
孟灾也几乎是同步弹开,手忙脚乱地坐起身,脸颊耳朵红得能滴出血,结结巴巴地解释:“我……那个……你……”
两人一个捂着胸口,一个按着伤口,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脸红耳赤地互相看着。空气中弥漫着几乎要实质化的尴尬。
但是,这一次的尴尬,和昨夜那种令人心慌的沉默不同。它底下,涌动着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微妙的笑意和悸动。
余逝率先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眼盯着褪色的旧床单,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故作镇定地开口,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我渴了。”
声音不大,还带着刚醒的慵懒,但听在孟灾耳里,却如同天籁。
“啊?哦!水!对,喝水!”孟灾像是得到了特赦令,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同手同脚,差点被自己绊倒。他冲到客厅,手忙脚乱地倒水,因为太着急,水杯磕碰得叮当响。
余逝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搂着对方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孟灾睡衣布料和体温的触感。他迅速把手缩回被子里,把发烫的半张脸也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眼睛里,已经没了昨日的慌乱和戒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光晕。
孟灾端着水回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余逝接过去,低着头小口地喝。孟灾就站在床边,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目光却忍不住偷偷往余逝红透的耳尖上瞟。
整个早晨,都弥漫着这种欲盖弥彰的氛围。
孟灾去做简单的早饭时,会在厨房偷偷回头,正好撞见余逝从里间望出来的目光,两人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躲开。孟灾给余逝递毛巾擦脸,指尖不小心碰到,都会同时一颤,然后假装无事发生。余逝说话时,孟灾会异常专注地听着,然后傻笑着点头,那笑容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一种崭新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就在这一系列笨拙的关心和心照不宣的偷看中,悄然形成。昨夜的紧张与尴尬,化为了今日空气中甜甜的、让人忍不住微笑的粒子。
阳光洒满这间破旧的小屋,也照亮了两个少年之间,那条刚刚被勇敢踏出的、通往彼此的道路。
清晨那份心照不宣的悸动过后,日常的生活按部就班地展开,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仪式,便是换药。
几天过去,这原本代表着伤痛与不堪的程序,竟奇异地演变成两人之间最私密、最温柔的时光。
孟灾端来温水、药膏和干净的纱布,动作已经比最初熟练了许多。他会在余逝身边坐下,轻声说:“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
余逝依旧会下意识地别开脸,看向窗外,或是盯着墙壁上某块斑驳的水渍,仿佛那样就能忽略掉即将到来的刺痛感。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全身紧绷如临大敌,而是默默地、提前咬住了牙关,放在身侧的手也微微攥紧。
孟灾的动作愈发轻柔,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用棉签蘸着温水,极轻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当冰凉的药膏敷上肿胀发紫的皮肉时,余逝的身体还是会难以抑制地轻颤一下。
这时,孟灾会停下来,抬起眼,用气声问:“很疼吗?”
余逝从不回答,只是将脸偏得更开些,耳廓却悄悄红了。
而最让余逝无所适从,又隐隐依赖的,是上完药之后。孟灾会凑近那些狰狞的伤痕,极轻、极缓地对着伤口吹气。微凉的气流拂过火辣辣的伤处,带来一阵短暂的、奇异的舒缓感,像羽毛轻轻扫过,痒痒的,却有效地驱散了部分疼痛。
每一次,当那温热的气息靠近时,余逝攥紧的手会慢慢松开,紧绷的脊背也会一点点放松下来。他依旧不看他,但那种全然的交付和信任,却在这种无声的忍耐和接受中,表露无遗。
孟灾仔细地缠好最后一圈纱布,打好结,会用手掌轻轻覆在上面片刻,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下面的伤痛。
这一切,都被坐在旧藤椅上的外公静静地看在眼里。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最初的担忧和悲凉,而是逐渐沉淀出一种了然的、宽慰的柔和。他看着孟灾那双原本握笔的手,如今笨拙却无比耐心地做着这些琐碎的照料;他看着自己那个像刺猬一样的外孙,虽然依旧别着脸,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尖刺仿佛被温柔地抚平了,露出内里柔软的、也会依赖人的模样。
饭桌上,这种变化更加明显。
孟灾会自然地把炖得烂熟的肉和蔬菜舀到余逝碗里,嘴里还念叨着:“这个有营养,多吃点好得快。” 若是以前,余逝可能会冷硬地拒绝,但现在,他只会用筷子尖拨弄两下,然后低声说一句:“……太多了。” 却还是会慢慢吃掉。
有时孟灾讲起学校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自己先笑得眼睛弯弯。余逝虽然依旧不怎么搭话,但嘴角会在他不注意时,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外公看着他们——一个热情得像个小太阳,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一个沉默得像月亮,却开始反射出那温暖的光芒。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会缓缓绽开一个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沧桑,有心酸,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会把盘子里的好菜,用颤抖的手,分别夹到两个少年的碗里。
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那是一种无声的祝福,一种来自长辈的、最深切的认可和托付。它仿佛在说:“好孩子,就这样,互相扶持着,好好走下去。”
这份沉默却强大的力量,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笼罩着这个曾经充满苦难的小屋,也照进了两个少年彼此试探、逐渐靠近的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是偷来的时光。孟灾笨拙地经营着三个人的小家,余逝的伤势在缓慢好转,连外公咳嗽的声音似乎都轻了些。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在这陋室里流动,让孟灾几乎快要忘记外面的世界。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这天下午,孟灾刚把洗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衣服晾起来,他调成静音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顽固地闪烁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是“爸爸”两个字,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这短暂的宁静。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住了他。他看了一眼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余逝,和外公小声说了句“我接个电话”,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屋外狭窄、堆满杂物的楼道里。
刚接起电话,父亲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就穿透了听筒:
“孟灾!你他妈到底死到哪里去了?!老师说你请了一个月病假!你人呢?家也不回!生活费还要得那么勤!你是不是在外面搞什么鬼名堂?!给我立刻滚回来!马上!”
声音之大,震得孟灾耳膜发疼。他甚至可以想象父亲此刻暴怒到额角青筋凸起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爸,我……我这边有点事……”
“什么事比上学、比回家还重要?!你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我告诉你,半个小时之内我要是见不到你人,以后你一分钱都别想再要!滚回来说清楚!”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孟灾举着手机,僵在昏暗的楼道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对父亲的恐惧,另一半,则是看向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涌起的巨大不舍和担忧。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他不能慌,至少不能在余逝面前慌。
用力抹了把脸,努力调整好表情,孟灾才推门重新进屋。
屋内的气氛和他出去前已然不同。余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清的眼眸里,此刻清晰映照出孟灾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慌乱和沉重。外公也担忧地望过来。
孟灾知道,自己蹩脚的演技骗不过余逝。
他走到床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家里……有点急事,我得回去一趟。”
余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能穿透他故作轻松的伪装,直抵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到了孟灾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