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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暮色合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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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之后,琴房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乐谱架上,孟灾的五线谱纸旁,并排放着余逝的速写本。这成了他们新的仪式。
孟灾会先弹一段。有时是几个纠缠不清的和弦,像在泥泞中跋涉;有时是一串清亮的琶音,像忽然照进裂缝的阳光。他不再问“你听到了什么”,只是弹奏,然后等待。
余逝会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膝盖蜷起,速写本搁在膝头。他听得极其专注,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然后,铅笔的沙沙声响起,轻而果断。他画得很快,不是深思熟虑的构图,而是近乎本能的捕捉。
起初,孟灾不太敢立刻去看。他会等余逝画完,合上本子,轻轻放回琴谱架,然后起身离开沙发,站到窗边,给孟灾留下独自查看的空间。
孟灾翻开本子。那些线条和色块每次都让他心头一颤。
他弹的那段泥泞跋涉般的和弦,在余逝笔下,成了大片交叠的、用铅笔侧锋涂抹出的灰影,但在灰影的深处,竟用橡皮擦出了几道极其纤细、向上挣扎的白线——那是孟灾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藏在低音里的一个微弱的高声部进行。
而那串阳光般的琶音,余逝没有画光。他用纤细的钢笔尖,画了许多螺旋上升的、极其精致的藤蔓,但在藤蔓最顶端,螺旋的中心,留了一小点空白。那空白被周围密集的线条衬着,反而像一颗灼灼的、无声的星。
他们不交谈画的内容。但下一次孟灾弹琴时,会不自觉地留意那些“挣扎的白线”,会有意让那颗“无声的星”更亮一些。而余逝的画,也似乎能“听”到这些微小的调整,下一次的线条或许会更肯定,空白的位置会稍稍移动。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在声音与线条之间,无声地进行着,精准而深刻。
余逝手腕上那五个墨点,在几天后不可避免地淡去了。皮肤的新陈代谢,让那小小的五线谱和音符变得模糊。余逝第一次主动向孟灾展示它时,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遗憾的波动。
孟灾看着那晕开的淡淡痕迹,没说什么。第二天,他来琴房时,带了一样东西——一支专门用于皮肤作画、对肌肤温和且持久性稍好的特殊记号笔,还有一小瓶据说能固定图案的护理液。
“可能会有点凉。”他说,拉过余逝的手腕,在那块干净的皮肤上,比上次更慢、更仔细地,重新描画了那五条线,点下那五个音符。画完,他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地涂上薄薄一层护理液。
微凉的触感让余逝颤了一下,但没有缩回手。他看着那重新变得清晰的黑色线条和圆点,像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贵印记。
这成了第二个仪式。每隔一周左右,当墨迹开始模糊,孟灾就会为他重新描画。过程安静,近乎虔诚。指尖偶尔碰到手腕内侧温热的皮肤,两人都装作没有察觉。
余逝开始依赖这个“锚点”。课堂上,当莫名的焦躁像潮水般涌来,指尖触碰到袖口下微微凸起的音符墨迹,他能感觉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会试着去默想那五个音的下行旋律。那旋律本身不能驱散黑暗,但它像一根极细却坚韧的丝线,将他轻轻拉回现实的此刻——他在教室,有日光,有粉笔灰的味道,袖口下有五个属于他的、安静的黑色小点。
有一次,余逝画了一幅截然不同的画。
那天孟灾弹的是一段极其压抑、几乎凝滞不动的低音持续音,中间夹杂着几个尖锐的、不和谐的高音,像被困住的嘶喊。弹完,他自己都觉得胸口发闷。
余逝沉默地画了很久。他用了大量的黑色炭笔,涂抹、按压,画纸几乎要被力透纸背的线条戳破。但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央,他画了一个很小的、用白色高光笔点出的点。不是星,也不是光,就是一个点。然后,从这个白点出发,他用极细的银色彩铅,画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颤巍巍的螺旋线,向上延伸了一小段,就消失在了黑色里。
孟灾看到这幅画时,呼吸一窒。他看懂了。那浓黑是难以言说的痛苦,那白点是核心的自我,而那截细细的、几乎要断掉的螺旋线,是依然在尝试的、“生长的意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天余逝离开后,对着那幅画坐了许久。然后,他拿起笔,在自己的五线谱上,对应那截“螺旋线”,写下了一段新的音乐片段。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一组向上攀爬的、小心翼翼的音阶,每次快要到达一个看似稳定的音时,又犹豫地滑开半音,然后继续尝试。
第二天,余逝看到乐谱上这段新写下的、仿佛在黑暗中摸索攀爬的音符时,指尖在那几个音符上停留了片刻。他抬眼看向孟灾,孟灾也正看着他。
依旧没有语言。但某种东西,比语言更沉重,也更轻盈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交换了。
琴房窗外,栀子花的花期快要过了。但有些东西,正在这间灯光昏黄的屋子里,在这无声交换的乐谱与画纸之间,在每周被重新描绘的手腕音符上,悄然生长。它不一定能治愈所有伤痕,但它提供了一种新的语言,让那些伤痕,可以被“说”出来,被“听见”,被另一个生命,用声音和线条,郑重地接住。
孟灾知道,他献给余逝的那首练习曲,早已不是他一个人在用音符书写。余逝正用他的线条和沉默,共同撰写着每一个乐章。而他们手腕上共有的、那五个音的秘密旋律,就是这首无尽练习曲的主题,每一次心跳,都是它的变奏。
傍晚放学的铃声,像一粒石子投入逐渐平息的湖面,荡开一片喧闹的涟漪。孟灾收拾好琴谱,不紧不慢地走到余逝班级后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没过多久,余逝就抱着速写本,从稀疏的人流里安静地浮现出来,肩上的帆布包带子有些滑落。
没有“走吧”,也没有眼神确认。孟灾只是在他走近时,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踏上与通往校门的主道相反的一条小径。余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了上去,几步之后,便与他并肩。
这条路通向学校最西侧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小花园。说是花园,其实早已疏于打理,野草和不知名的藤蔓争夺着地盘,几株老桂花树和木芙蓉倒长得肆意,在初夏的傍晚投下团团浓荫。这里很少有学生来,安静得能听见风声穿过叶隙的不同音高。
他们走得很慢。孟灾的步幅原本比余逝大些,但他总是下意识地调整,让两人的步伐落在同一频率上,鞋底摩擦过沙石地面的声响,一轻一重,却又奇异地同步。不说话,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废墟般的宁静。
沉默不是空洞的,而是饱满的。像一块吸饱了夕阳的海绵,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
余逝的目光总是垂得很低,看着脚下被草叶半掩的碎砖,或是泥土里忙碌的蚁群。有时,他会毫无预兆地停下。孟灾便也跟着停下,绝不催促,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可能是一片梧桐叶,被虫蛀出了繁复的、蕾丝般的孔洞,夕阳从背后穿过,在地上印出细碎的光斑。余逝会看很久,看那些不规则的边缘,看光斑随着微风颤动。孟灾也看,他看的是光斑在余逝眼睫上跳跃的痕迹,看那专注侧脸上几乎看不见的绒毛。
也可能是一朵被风吹散了一半的蒲公英,剩下那半个毛茸茸的球体,在茎秆上颤巍巍地坚持。他们一起看着,直到下一阵风来,将它彻底解散,看着那些白色的小□□晃晃悠悠地升空,飘向围墙外不可知的方向。
有一次,余逝在一丛茂盛的酢浆草前蹲了下来。孟灾也蹲下,膝盖几乎碰到他的。余逝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一片心形的叶子,叶子受惊似的合拢了。他不动,就等着。过了大约半分钟,那片叶子又慢慢地、带着些许迟疑地舒展开。整个过程里,两人都屏着呼吸。
他们的对话,就在这共享的注视里完成。看同一片叶子如何卷曲又舒展,看同一只瓢虫如何从叶背爬到叶尖,看同一朵云如何从绵软变得锋利,再被暮色染成淡淡的蟹壳青。世界被拆解成无数个微小的、被共同见证的瞬间。
暮色渐浓,天光从暖黄变成一种清透的鸽灰。
那天,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时,余逝的脚步又停了。他低头看着小径边缘,那里堆积着去秋的落叶,腐败成深褐色,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但他蹲下身,手指在落叶里拨弄了几下,捡起一片。
那不是新鲜的叶子,边缘已经干枯卷曲,颜色是暗淡的黄褐,但形状很特别,不像常见的椭圆形,而像一颗略显不规则的心,叶脉的纹理格外清晰深刻,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余逝拈着叶梗,将它举到眼前,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看。看了几秒钟,他转过身,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这片落叶,轻轻递到孟灾面前。
孟灾的目光从余逝沉静的眼眸,落到那片安静的叶子上。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和拇指,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片轻若无物的叶子,仿佛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
叶子的触感干燥而脆弱,带着泥土和时光的气味。
孟灾低头看了看掌心那片小小的、地图般的落叶,然后拉开自己帆布书包最前面的小隔层——那里通常只放他最珍视的、正在反复琢磨的几页乐谱草稿。他将叶子平整地放进去,小心地拉好拉链。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对余逝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此刻天际最后一丝光。
余逝看到了。他没笑,但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里,雾气似乎散开了一瞬,露出底下清凌凌的底色。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继续沿着来时的路,往花园外走去。
孟灾跟上,两人再次并肩。脚步踏在沙石上,沙沙作响。
书包隔层里那片安静的落叶,紧贴着那些写满音符的纸张。没有言语被交换,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在这个寻常的、被暮色浸泡的黄昏,完成了传递。
那是一片叶子,也是一个句子。一句用枯萎的形状、清晰的脉络、和共同见证的沉默,写成的、漫长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