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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伤痕上的栀子花 ...

  •   栀子花季彻底过去了,空气里那股浓郁到几乎有重量的甜香,被一种更清冽的、属于草木生长末期的微苦气息所取代。
      那天傍晚,余逝走进琴房时,怀里没有抱速写本。他拿着一卷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画纸,动作比平时更显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孟灾从琴键上收回手,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余逝走到琴谱架旁,将孟灾摊开的乐谱轻轻合上,移到一旁。然后,他解开报纸上系的细绳,像展开一份失传已久的古老卷轴,将里面的画纸,缓缓铺展在琴谱架上。
      灯光是昏黄的,但画纸上的世界,却让孟灾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任何他们曾见过的栀子花。没有绿叶扶持,没有枝干攀附。花朵本身,就是从一片暗沉、斑驳、肌理崎岖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那“土壤”的质地,孟灾再熟悉不过——是疤痕。新旧交织,凸起与凹陷并存,是时间在□□上留下的、沉默的地形图。
      而在这些伤痕的沟壑与隆起之间,洁白的栀子花,破“土”而出。
      根茎是深色的,近乎墨黑,细韧如丝,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量感,紧紧缠绕、穿透、甚至仿佛是“缝合”了那些裂隙。花朵并非盛开,而是以一种微微内收的、防卫又柔韧的姿态绽放,花瓣的边缘带着近乎透明的质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凝结出的苍白。没有香气,但整幅画却弥漫着一种比香气更沉重、也更洁净的东西,一种在毁灭的废墟上,固执的、疼痛的、美。
      孟灾坐在琴凳上,无法动弹。他感到喉咙发紧,眼眶深处涌起一阵陌生的酸涩。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过于强烈的真实所击中的震动。余逝把他最隐秘的战场,最私人的痛楚与渴望,用一种极致残酷又极致温柔的方式,呈现了出来。音乐在此刻显得苍白,任何旋律都无法为这幅画“配乐”,那会是一种亵渎。
      余逝就站在他身侧,呼吸很轻,目光落在画上,又像是穿过画,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在等待,又或许,他只是展示,并不期待任何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孟灾表现得异常平静。他依旧弹琴,余逝依旧画画,黄昏的漫步依旧继续。只是,他偶尔会长时间地凝视余逝作画时低垂的脖颈,或是在余逝不经意抬手时,目光掠过他小臂上那些被衣袖遮住的、真实的起伏线条。
      他悄悄做了一件事。他找到美术老师,借用了拷贝台和极细的蘸水笔。他避开了所有人,包括余逝,在某个午后的空教室,将余逝那幅“伤痕栀子花”小心地铺在拷贝台上。他关掉了大灯,只留一盏台灯,让光线从画纸背面透上来。
      然后,他俯下身,用笔尖几乎颤抖的专注,开始临摹。
      他过滤掉了所有阴影和肌理,只提取最精髓的线条——那道最深的疤痕的走向,那几根最具力量的根茎的缠绕,那朵最苍白的栀子花含蓄的轮廓。他把它简化,微缩,凝结成一张邮票大小、极度凝练的线描图。线条在细微处依旧带着余逝画笔下特有的、那种挣扎着生长的力道。
      接着,他买来一叠纹身转印纸——那种用水打湿背面,按压在皮肤上,图案就能暂时停留数日的贴纸。高中生不能拥有真正的刺青,但几日,足够了。
      他坐在琴房的旧沙发上,挽起自己左手腕的袖子。那里皮肤光洁,只有常年练琴在指根留下的薄茧。他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拷贝下来的线描图剪下,浸湿背面,然后,屏住呼吸,将它对准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稳稳地按了下去。
      等待的几十秒钟,寂静无声。他能听到自己鼓点般的心跳。
      他缓缓揭开转印纸。
      成功了。
      一幅微小、精致、线条清晰的“伤痕栀子花”,安静地绽放在他左手腕内侧的皮肤上。位置,与他每周为余逝在右手腕内侧描绘那五个音符的地方,完全对称。
      他没有立刻去找余逝。他让那图案在自己皮肤上待了一整夜加一个白天,感受它那不真实的附着感,像是在预习一种即将到来的、全新的触感。
      第二天傍晚,琴房。
      余逝进来时,孟灾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他听到余逝放下画具的轻微声响,听到他像往常一样走向旧沙发的脚步声。
      孟灾转过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清晰地,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肘弯。然后,他抬起左手,将手腕内侧,转向余逝的方向。
      傍晚最后的光线斜射进来,正好落在那片皮肤上。那幅微缩的、线条构成的“伤痕栀子花”,纤毫毕现。黑色的线条印在温热的皮肤上,根茎仿佛真的在血脉之上缠绕,那朵苍白的花,就开在腕骨凸起的位置旁边,随着孟灾平稳的脉搏,微微地、几乎不可见地起伏着。
      余逝整个人僵住了。
      他手里的炭笔,“啪”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孟灾脚边。但他毫无所觉。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孟灾的手腕,瞳孔在瞬间收缩,又急剧放大。那双总是蒙着雾气、情绪深藏的眼眸里,此刻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所有沉淀的东西都被猛烈地搅动起来——震惊、茫然、不敢置信,以及更深处的、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剧颤。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吸气,却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只发出一点急促的、破碎的气音。他的脸色瞬间褪得比画纸上的栀子花还要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无法承受眼前所见之重。
      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琴房里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孟灾举着手臂,姿势稳定,目光平静地迎接着余逝眼中那场无声的风暴。他在等待。等待这场冲击的尘埃落定,等待余逝从那种几乎要被这过于沉重的“理解”所击垮的状态中,一点点找回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余逝的视线,终于极其缓慢地,从孟灾手腕上的图案,移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眶迅速被一层剧烈的水光笼罩,那水光越积越厚,颤动着,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动作快得带着一种绝望的意味,然后,他伸出冰冷而颤抖的双手,一把抓住了孟灾的左手腕。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却不是推开或拒绝,而是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像朝圣者触碰圣物。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颤栗,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抚过那些黑色的线条。抚过“伤痕”的沟壑,抚过“根茎”的缠绕,最后,极其轻柔地,停在那朵“栀子花”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是孟灾的脉搏。稳定,有力,一下,又一下,透过薄薄的皮肤和临时的墨迹,传递到余逝冰凉的指尖。
      就在那脉搏跳动的地方,余逝低下头,将前额,轻轻地、重重地,抵在了孟灾的手腕上。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孟灾的皮肤,也晕开了那朵刚刚印上不久的、墨色的栀子花。泪水滚烫,带着咸涩的气息,和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呜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奔流不止,浸透了孟灾的皮肤,也仿佛要透过皮肤,烫进他的血脉里去。
      孟灾没有抽回手,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动。他只是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坚定地,环住了余逝颤抖不止的肩膀,将他拉近,让他的额头更沉重地靠在自己承载着“他”的伤痕与花朵的手腕上。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也被收走。琴房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两个人紧紧依偎的剪影,和那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泪水,在寂静中,完成了一场比任何誓言都更庄重的仪式。
      那幅临时的、几天后就会消失的图案,在此刻,比任何永恒的烙印都更加深刻。它不是一个标记,而是一个证明。证明有人,愿意用自己干净的皮肤,去承载另一个人全部的废墟与花开。
      几天后,栀子花的图案如预料般淡去、消失。孟灾手腕的皮肤恢复了光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孟灾的“练习曲”手稿越来越厚。他不再仅仅记录灵感片段,而是开始尝试将它们编织起来。他将余逝那些记录声音的画作,用手机小心拍照,打印成大小统一的黑白影印件。然后,他买来一本厚重的、米白色棉浆纸的素描本。
      在每一页的左半边,他贴上余逝的一幅画。在对应的右半边,他用最工整的笔迹,誊写上他为此“创作”或“捕捉”的音乐片段,那些零散的动机,不和谐的和弦,温柔的摇篮曲节奏,突然降临的五音旋律,以及对应“伤痕栀子花”的、一组极其缓慢、用极高音区泛音奏出的、仿佛凝结在空气中的单音。
      乐谱并非连贯,画作也并非叙事。它们并列在一起,像一对孪生而又迥异的日记。一幅画,对应一段声音的记忆。一页,就是一个共同渡过的、被艺术凝固的瞬间。
      这本册子没有名字。只在封面内侧,用铅笔写着一个小小的、他们第一次在琴房交换旋律与线条的日期。它不追求被演奏,不追求被理解。它只是存在。是他们之间,所有那些无法言说、却真实发生过的震颤、理解、痛苦与温柔的,唯一且不可复制的证据。
      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无法被归类的,第三个生命。
      ———
      孟灾是在一个周六的清晨悄悄出发的。他没告诉余逝,只对他说去回家。背包里装着从网上抄下来的、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食谱,还有一份从老字号点心铺子买来当“参考标准”的桂花糖糕。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向城市另一端的老旧居民区。孟灾心里打着鼓,手心微微出汗。他想起昨天余逝外公在电话里的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听到他想学做“桂花糖糕”时,那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好”。
      敲开门,外公似乎早已在等候。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背有些佝偻,但眼神清亮。他打量了一下孟灾,没多问,只侧身让他进来。
      “材料,备好了。”外公指了指厨房桌上的一小堆东西:粘米粉、糯米粉、白糖、干桂花,还有一小罐色泽深沉的糖桂花酱。简陋,却齐整。
      教学开始,孟灾才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点心背后有多少门道。粉的比例是关键,多一分则硬,少一分则粘。外公话很少,演示时,那双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却异常稳定。温水要分次、缓慢地加入粉中,同时另一只手要不停地、耐心地搓揉,直到形成均匀细碎的湿粉状,捏一把能成团,轻轻一碰又能散开——这叫“搓粉”。
      孟灾学得手忙脚乱。水倒急了,粉结成大疙瘩;搓揉不够,粉质粗糙;用力过猛,又扬得粉尘满脸。他额头冒汗,看着外公手下那堆蓬松如雪、颗粒分明的粉,再看看自己面前这堆或湿或干、疙疙瘩瘩的失败品,第一次对“熟练”二字有了具象的认知。
      “不急。”外公只说了两个字,拿过他的盆,将失败的粉团小心地重新过筛,动作慢而仔细。“手,要有分寸。心,要静。”
      孟灾深吸口气,点点头,重新来过。这一次,他逼自己慢下来,感受水流的速度,指尖的力度。粉屑在指间沙沙作响,带着谷物朴素的香气。
      拌入白糖和干桂花后,最考验人的步骤来了——上笼蒸。粉不能压,要用最轻柔的手法,一点点铺进垫了湿纱布的蒸笼里。外公做来行云流水,孟灾却屏住呼吸,感觉自己不是在铺粉,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的组装。好不容易铺平,表面还要用刮板极轻地抹出纹理,便于蒸汽穿透。
      “火候,是关键。”外公点燃了灶上的旧蒸锅,“大火足汽,一刻钟。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那个味道。”
      等待的时间里,小小的厨房弥漫着水汽和渐渐升腾的、混合着米香与桂花甜意的气息。外公就坐在一旁的小竹凳上,望着蒸锅上袅袅的白汽,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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