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向无归期》家陈7

1、许栀葭

　　盛夏的夜晚，空气黏稠得化不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很快又被室内尖锐的争吵声盖过。

　　“许建明！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母亲赵慧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这个夜晚的宁静。

　　许栀葭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圈将她牢牢罩在一方狭小的明亮里，圈外是昏暗的房间和门外愈演愈烈的战争。

　　笔尖在物理试卷的电路图上停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许栀葭盯着那个墨点，看了三秒，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画线。

　　她已经学会在这种声音里做题，就像学会在暴雨天撑伞——不是雨停了，只是学会了不被淋湿。

　　不，也许还是会被淋湿的。只是湿透了，也就习惯了。

　　争吵的内容千篇一律。
　　钱，亲戚，谁为这个家付出更多，谁又在外面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许栀葭能在脑子里自动补全接下来的每一句台词，包括父亲摔门而出的巨响，和母亲随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但今晚有些不同。

　　摔门声后，赵慧没有哭。脚步声逼近，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栀葭。”赵慧站在门口，背光，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人不安。

　　许栀葭放下笔，转过身。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昏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看着母亲，等待下一句话。
　　“明天出中考成绩。”赵慧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知道该考多少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早已钉在墙上的规训。

　　许栀葭点了点头。
　　她知道。
　　八中，全市最好的高中，去年的录取线是668分。她模拟考最好成绩是682，最差是675。但母亲要的不是“考上”，是“必须考上”，最好是“远远超过”。

　　“你爸爸……”赵慧顿了顿，把这个称呼在嘴里嚼了嚼，像在品尝什么苦涩的东西，“他今天说，你要是考不上八中，以后也别想他再多出一分钱补习。”

　　许栀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细微的疼。

　　“所以，”赵慧向前走了一步，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四十出头的女人，曾经很美，如今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嘴角习惯性向下抿着，构成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你必须考上。必须，听懂了吗？”

　　必须。
　　许栀葭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必须漂亮，必须优秀，必须比所有人强，必须考上最好的高中，必须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亲戚闭嘴，必须证明她赵慧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

　　这是她从记事起就刻在骨头里的信条。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平淡。
　　赵慧似乎满意了，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门外传来她走向主卧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切归于沉寂。
　　那种死一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沉寂。

　　许栀葭重新看向试卷。

　　电路图上的线条交错纵横，像她的人生，每一个节点都必须准确连接，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
　　本子的扉页上，用娟秀但有力的字迹写着一行字：“逃离计划：八中。”
　　下面列着密密麻麻的条目：历年录取分数线，分科优势，住宿条件，甚至从家到八中需要乘坐的公交车路线和时间。
　　最后一个条目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星号：“住校。”
　　她抚摸那个词。
　　住校。
　　意味着周一到周五不用回家，不用听无休止的争吵，不用在饭桌上面对父母冷若冰霜的脸。
　　意味着可以呼吸。
　　台灯的光晕微微晃动。
　　许栀葭想起很多年前，也许是她七岁或者八岁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夏夜。父母在客厅吵架，她抱着膝盖坐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耳朵里塞着棉花——没有用，声音还是能穿透。
　　然后她听见母亲尖利的声音：“要不是为了栀葭，我早就跟你离了！”
　　父亲回以更响的怒吼：“少拿孩子当借口！你就是为了那点面子！”
　　小小的许栀葭坐在黑暗里，明白了第一件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她是累赘，是借口，是父母勉强拴在一起的枷锁。但同时，她也必须是荣耀，是面子，是母亲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勋章。
　　从那天起，她学会了安静，学会了优秀，学会了在每一次考试后捧着第一名的奖状回家，看母亲脸上短暂浮现的笑容。那笑容像梅雨季节里吝啬的阳光，转瞬即逝，但至少存在过。
　　后来她明白，那不是爱。
　　那是投资，是证明，是赵慧对抗失败人生的唯一武器。
　　笔尖在“住校”两个字上点了点，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许栀葭合上本子，锁回抽屉。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七分。
　　还有十三分钟。
　　她打开电脑，登录查分网站，输入准考证号，光标停留在“查询”按钮上。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紧张吗？有的。
　　但更多的是麻木的等待，等待判决落下，然后继续下一段必须奔跑的赛程。

　　窗外的蝉彻底不叫了。
　　夜很深，深得像一口井。
　　十一点五十九分。
　　许栀葭的手指放在鼠标左键上，微微发凉。
　　她忽然想起小学四年级那次期末考，语文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她写了什么？不记得了。

　　只记得后来老师把作文贴在教室后面的展示栏，赵慧开家长会时看到了，回家后冷着脸说：“梦想？先把试考好再说别的。”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写过“梦想”相关的任何东西。
　　零点整。
　　点击。
　　页面卡顿了两秒——或者三秒，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许栀葭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的跳动，一下，两下。
　　然后成绩单跳了出来。
　　姓名：许栀葭
　　语文：138
　　数学：145
　　英语：146
　　理综：258
　　总分：687
　　全市排名：2
　　687。
　　许栀葭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然后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排名上。
　　第二名。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不疼，但有种奇怪的失重感。
　　她考了687分，比八中往年的录取线高了将近二十分。
　　她应该高兴，应该松一口气，应该觉得“逃离计划”成功了。

　　可是那个“2”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视网膜上。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下，落在榜首的位置。
　　姓名：陈家向
　　总分：694
　　全市排名：1
　　相差：7分。
　　七分。
　　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差距，在动辄六百多分的总分里，不过是毫厘。

　　但又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因为第一名永远只有一个。
　　“陈家向。”许栀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三个字，平平无奇，组合在一起却带着某种莫名的重量。
　　这是谁？哪个学校的？长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
　　但就在这个闷热的、令人窒息的夏夜，这个名字以这样一种方式，蛮横地闯入了她的生命。
　　像一枚钉子，钉在了“许栀葭”的上面。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次连敲都没有。

　　赵慧显然也没睡，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期待的神情，快步走到电脑前，几乎是将许栀葭从椅子上挤开。

　　“多少分？”她问，声音绷得很紧。
　　许栀葭站起来，让到一边：“687。”
　　赵慧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眯起，盯着屏幕。她的视线从上到下快速扫过，在看到“全市排名：2”时，瞳孔猛地收缩。

　　“第二？”她的声音拔高了，“怎么是第二？谁考了第一？高你多少分？”

　　手指戳在屏幕上，指甲敲击着“陈家向”那三个字，发出笃笃的轻响。

　　“七分。”许栀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高我七分。”

　　“七分……”赵慧重复这个数字，像在咀嚼什么难吃的东西，“七分！语文作文多写两百字就有了！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你是不是又跳步了？英语作文呢？语法检查了吗？理综实验题细节扣分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

　　许栀葭沉默地站着，背挺得很直。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质问，习惯了在每一次“优秀”之后，迎接“为什么不是最优秀”的审判。

　　“你知不知道，差一分，就是天壤之别！”赵慧转过身，眼睛因为激动而发红，“第二？谁会记得第二？所有人只会记得那个陈家向！只会记得他是状元！你呢？你只是‘那个考了第二的’！”
　　许栀葭垂下眼，看着地板上一小块光斑。
　　那是台灯透过她刚才坐的椅背缝隙投下的，小小的，亮亮的，随着窗外偶尔吹进的微风轻轻晃动。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必须优秀，必须比所有人都强！”赵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额头，“你爸爸今天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要是考不上最好的，他就能找到借口！那些亲戚，那些邻居，都在等着看笑话！看我们许家的笑话！看我的笑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带着哭腔，但眼泪没有掉下来，只是眼眶通红：“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啊？我每天起早贪黑是为了谁？我跟你爸耗着不离婚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你有个完整的家，能安心读书吗？你就拿个第二来报答我？！”

　　完整的家。

　　许栀葭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几乎要笑出来。
　　一个用争吵、冷战、互相憎恨粘合起来的“完整”，有什么用？

　　但她没有说。

　　她只是抬起头，看着母亲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轻声说：“我知道了。”

　　赵慧喘着气，胸口起伏。

　　她看着女儿平静的脸，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很像、却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放下手。
　　“知道就好。”她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停住，没有回头，“八中是稳了，但这事没完。高中才是关键，不能松懈。暑假我给你报了几个衔接班，明天把课表发你。”

　　门关上了。

　　许栀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回椅子上。
　　屏幕已经暗了，她移动鼠标，亮起的屏幕上依然显示着那份成绩单。她的名字在第二行，上面是“陈家向”。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移动鼠标，光标落在“打印”按钮上。
　　咔哒。
　　打印机开始工作，吐出还带着余温的纸张。
　　她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冰冷的数字和排名，然后打开抽屉，把它和那个写着“逃离计划”的笔记本放在一起。
　　关上抽屉，落锁。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灰白，凌晨的风带着一点凉意吹进来，掀动书桌上摊开的习题册。
　　许栀葭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楼宇间模糊的轮廓。
　　这个城市正在醒来，而她的夏天，在这样一个夜晚，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开始了。
　　687分，全市第二。
　　八中稳了。
　　但她想起母亲通红的眼睛，想起父亲摔门而出的背影，想起那些“必须”和“应该”，想起那个压在她名字上面的、陌生的三个字。
　　心里那点因为达到目标而产生的、微弱的释然，像被针刺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她考了很高的分数，可以去想去的学校了。
　　可是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许栀葭关上窗，拉上窗帘，将渐亮的天光挡在外面。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一本新的习题册，拿起笔。
　　台灯的光圈重新将她笼罩。在这个小小的、明亮的世界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稳定，永无止境。

　　而那个叫“陈家向”的名字，像一枚无意中落入湖面的石子，沉入水底，不见踪影。
　　但湖面泛起的涟漪，却一圈一圈，无声地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