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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好多个必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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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单被打印出来后,许栀葭的生活被彻底卷入了名为“必须”的齿轮中,严丝合缝地开始运转。
暑假的第一天,清晨六点半,赵慧推开她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份手写的、墨迹未干的日程表,贴在书桌正上方的墙上。
表格精细到以半小时为单位,从晨读到晚自习,从主科预习到体能训练,中间只留出二十分钟吃饭和十分钟“必要的休息”。
“从今天开始,按这个来。”赵慧的声音没有商量的余地,手指点着日程表最上方加粗的标题——“八中提前适应计划”。“别以为考上就万事大吉了。那只是起点。你知道八中竞争多激烈吗?全市的尖子都在那里。你差那七分,就是差在细节,差在不够拼!”
许栀葭的目光扫过那张表。
语文文言文预习,数学竞赛题入门,英语原著阅读,物理化学先修……还有一行小字:每日跳绳一千下,“保持良好体能和精神状态”。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抗议无效,争论无益。
这是她早就明白的道理。
早餐是沉默的。
父亲许建明已经出门——或许整夜未归,她不清楚,也不关心。
赵慧坐在对面,小口喝着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像在审视一件即将送展的作品是否有瑕疵。
“头发该剪了,”赵慧忽然说,“太长,浪费时间打理。明天我带你去楼下王阿姨那儿修短,清清爽爽的才好。”
许栀葭夹菜的手顿了顿。“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声音不大,但清晰。
“好什么好?”赵慧放下勺子,语气硬了起来,“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那些花里胡哨的没用。你必须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外在干净整齐就行,重要的是内在的实力。”
又是“必须”。
许栀葭垂下眼,继续喝粥。
头发长短,其实她无所谓。
她只是忽然有点厌倦了这种事无巨细的安排。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反抗需要能量,而她的能量要留着应付那张日程表上密密麻麻的字。
剪发的过程很快。
镜子里,齐肩的黑发被剪到耳下,露出清晰的颌线和脖颈。
发型师王阿姨夸她脸小,剪短了更显精神。
赵慧在一旁点头,露出暑假以来第一个算是满意的表情:“对,精神。看起来就利索,是读书的样子。”
许栀葭看着镜中的自己。
确实利索,甚至有点过于利落了,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女的柔润,显得有些冷清。她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
然后她移开视线。
日子就在这种高度程式化的节奏中流逝。
晨起背诵,上下午穿插不同的科目预习和做题,晚上是整理错题和拓展阅读。
赵慧化身最严格的监工,随时可能推门检查她的进度,或者拿着从网上打印的“八中学霸学习法”来对照她的方法。
错题本必须用三种颜色的笔,预习笔记必须归纳出思维导图,英语阅读必须大声朗读培养语感……
每一个“必须”,都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渐渐收紧。
唯一的喘息,是在赵慧出门买菜或办事的间隙。
许栀葭会停下笔,走到窗边。
盛夏的阳光白晃晃的,炙烤着楼下稀疏的树冠和空荡荡的街道。
世界那么大,那么喧闹,但传到她这里的,只有空调外机单调的运转声,和她自己平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她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名字。
陈家向。
这三个字像一颗偶然落入静湖的石子,早已沉底,湖面也早已恢复平静。
但湖底那一点微小的凹陷,却始终存在着。
她会在做数学压轴题卡住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是他,会怎么做?会在背诵冗长文言文感到烦躁时,莫名想到:他是不是也觉得这些之乎者也毫无意义?甚至会在跳绳计数到后半程,肺部火烧火燎时,脑子里跳出无关的问题:他暑假在做什么?也像她一样,被困在无尽的习题里吗?
然后她会立刻掐灭这些念头。
毫无意义。
他是第一名,她是第二名。
他是需要超越的目标,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代表着她未能达到的、母亲口中的“必须”。
除此之外,不该有别的含义。
八月的某个下午,赵慧参加同学聚会去了。
难得的、完整的、无人监管的三个小时。
许栀葭做完规定的物理卷子,检查了两遍,确保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是赵慧设定的“及格线”。然后她合上习题册,第一次,在非休息时间,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
她打开电脑,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陈家向中考”。
网页跳转,信息寥寥。
只有教育局官网公示的状元名单里,有他的名字、分数和毕业初中——“市实验中学”。没有照片,没有更多介绍。市实验中学,她知道,是另一所很好的初中,以宽松管理和注重综合素质闻名。
和她所在的、军事化管理的师大附中截然不同。
她关掉网页,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这是在干什么?窥探一个陌生人?不,她立刻纠正自己:这是在了解对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母亲说过,高中是新的战场,她必须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心脏某个地方,微微沉了一下。
仅仅是因为“对手”这个词吗?她说不清。
鼠标无意识地点开了八中的校园论坛。
新生板块已经有不少帖子,大多是找同班同学、询问住宿条件或者分享学习资料。她浏览着,目光忽然停在一个标题上:“有没有实验中学的大佬?膜拜一下本届状元!”
帖子是半小时前发的,下面已经有了十几条回复。
“实验中学3班的,陈家向嘛,谁不认识。”
“卧槽真的是他?我跟他说过话!人超好,一点架子没有!”
“岂止是没架子,简直阳光开朗大男孩好吗?篮球打得好,游戏也溜,还是他们班公认的开心果。”
“羡慕了,学霸还这么会玩?”
“听说他暑假跟家里出去旅游了,真·劳逸结合……”
“人家那是天赋型选手,懂吧?学得轻松玩得嗨。”
“哭了,同样是初三,我过得像条狗。”
“楼上+1,不过现在好了,大家都是八中狗了[doge]”
“不知道状元在几班?求偶遇!”
“……”
许栀葭一行行看下去,手指有些凉。阳光开朗,篮球打得好,游戏也溜,开心果,劳逸结合,天赋型选手,学得轻松玩得欢……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模糊却鲜活的形象,与她潜意识里那个“严肃、刻苦、或许还有些傲慢”的学霸形象截然不同。
她想起成绩公布那晚,母亲尖锐的声音:“你就拿个第二来报答我?” 想起那冰冷的、刺眼的“7分之差”。她以为那是悬梁刺股、焚膏继晷才能抵达的高度。可原来,有人可以一边“劳逸结合”,一边轻飘飘地摘下桂冠。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不是愤怒,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茫然。
她为之拼尽全力、甚至牺牲了几乎所有色彩才勉强触碰到的边界,对另一个人而言,似乎只是游刃有余的起点。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她静静地看着那些充满活力的回复,看着那个陌生的、属于“陈家向”的世界的一角,透过文字缝隙向她敞开。那是一个与她所处的、只有“必须”和“习题”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地方。
她看了很久,然后移动光标,关掉了网页。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桌上,赵慧手写的日程表贴在墙上,像一个沉默的指挥官,注视着一切。
许栀葭转过身,拿起下一本要预习的化学教材。
指尖划过光滑的封面,很凉。
她翻开书,找到折角的那一页,开始看昨天预习到一半的氧化还原反应。
那些跳跃的、关于另一个人的、无关紧要的思绪,被她一点点压下去,按回脑海深处。
就像把不小心逸出的毛线,一丝不苟地重新缠回线团。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对自己说。
他是他,我是我。
他如何轻松,与我无关。
我要做的,只是完成我“必须”完成的事。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在书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化学方程式密密麻麻,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许栀葭的心神逐渐沉浸进去,那些复杂的符号和配平规则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空间。
直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
赵慧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热气,还有脸上未散的、或许是聚会带来的些微红光。
她第一眼就看向书桌,看到女儿正伏案学习,神情专注,似乎从未离开过那个位置。
她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许栀葭没有抬头。
她笔尖流畅地写下一个配平正确的方程式,在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勾。
看,这样就好。
沉浸在“必须”完成的事情里,心无旁骛。
那些关于“陈家向”的零星碎片,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浮光掠影,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走神。
它们不该,也不能,影响她既定的轨迹。
晚餐时,赵慧心情似乎不错,难得地没有追问学习进度,而是说起了聚会上的见闻,谁家的孩子考上了什么大学,谁又出国了,最后总会绕回一句:“所以啊,栀葭,你必须更加努力,以后才能有选择权,不能让人看低了。”
许栀葭安静地吃饭,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她吃得不多,但很慢,细嚼慢咽,仿佛在完成另一项必须精确执行的任务。
晚上十点,今日最后一项“必须”——英语听力训练结束。
许栀葭摘下耳机,世界重新被寂静包裹。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日程表。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都将如此重复。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那本硬壳笔记本,里面锁着她的“逃离计划”。
八中,很快了。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远处有零星的灯火,更远处是模糊的城市轮廓。
在这个庞大的、沉睡的城市里,那个叫陈家向的少年,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灯火通明的球场挥洒汗水,还是在悠闲地打着游戏,或者,也像她一样,在某个安静的房间里,面对着望不到尽头的书本?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就被她掐灭了。
她抬手,关掉了台灯。
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晕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许栀葭躺到床上,闭上眼。
明天,还有新的“必须”在等待。
而那个在搜索结果和论坛回帖里惊鸿一瞥的、陌生的、鲜活的“陈家向”,就像夏日窗外偶然掠过的一只飞鸟的影子,投入她深潭般的心湖,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然后消失不见。
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映照出的,只有她自己清晰而冷静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