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逸》晚竹眠

1、棋声与刀影

　　长安的雪，总带着股不肯饶人的烈气。碎雪粒子被北风卷得急了，噼啪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针正往木头缝里钻。
　　那寒意是活的，顺着窗缝门缝往里渗，连暖阁里厚重的棉帘都挡不住，偶尔有风吹过，便能觉出袖口领口钻进来的凉。
　　质子府的暖阁总算还存着几分人气。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舔着炭块，映得晏清辞侧脸暖融融的。
　　他临窗坐着，手里那本《烂柯棋谱》已被翻得边角发卷，靛蓝封皮上的墨字被摩挲得淡了些，倒像是被岁月浸过的旧物。
　　指尖在某一页边缘轻轻蹭着，那里的纸页比别处更软些，借着炭火的光斜着瞧，也不过是寻常的褶皱，与旁处并无不同，偏他就对着那处看了许久。
　　“殿下，秦大人来了。”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尾音微微发颤，藏着压不住的紧张。
　　这秦砚秋是朝中出了名的“冷面阎罗”，年纪轻轻便掌着刑部，审案时手段利落得近乎狠厉，寻常官员见了都要敛声屏气，更别说他们这些寄人篱下的质子府侍从了。
　　晏清辞抬眸时，眸中那点刚从棋谱里浸出来的沉凝已淡了去，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温顺。
　　他像只被惊动的雀儿，起身时动作稍显仓促，衣摆扫过棋盘边缘，带得两颗棋子“叮”地滚落在地，碰撞声在安静的暖阁里格外清越，倒真像是被这声通报惊到了。
　　“不知秦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他微微躬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谨。
　　门帘被人从外掀开，一股寒气裹着雪粒直扑进来，暖阁里的热气像是被戳破的棉絮，顷刻间散了大半。
　　秦砚秋就立在门口，玄色官袍上落着层薄雪，袍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倒像是墨色宣纸上洇开的一点浅白。
　　廊下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光忽明忽暗地落在他脸上，衬得眉眼愈发冷硬，鼻梁高挺如削，唇线抿成一道紧绷的直线，像极了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古剑，鞘身乌沉沉的，透着股生人勿近的锋芒。
　　“晏王子倒是清闲。”他声音低沉，像冰块撞在石阶上，带着股化不开的冷意。
　　目光扫过桌上的棋盘，黑白棋子散落得不成章法，显然是一局未终的残棋，旁边还压着半盏冷透的茶，茶渍在白瓷杯底结了层浅黄，倒真像是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不过是闲来无事，摆弄几下打发时间罢了。”晏清辞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蝶翅停在那里。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棋谱的边缘，指腹都泛了白。“秦大人公务繁忙，怎会有空来我这小院？”他刻意让声音软了些，带着点苍澜口音特有的温糯，像浸了水的棉絮，软软的。
　　秦砚秋迈步进来，靴底沾着的雪粒落在青砖上，融化成一小片湿痕，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笃，笃，笃，像敲在人心上的重锤。
　　他停在棋盘前，视线没看棋，反倒落在晏清辞微微发颤的指尖上——那双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倒像是弹琴作画的手，不像是会握棋子的样子。
　　“前几日宫宴，晏王子似乎对棋盘上的功夫很感兴趣。”秦砚秋缓缓开口，目光算不上锐利，却带着种审视的意味，像在打量一件待查的证物，“只是方才看这残局，倒像是生手的路数。”
　　晏清辞猛地抬头，眼里瞬间漾起满眶的茫然，甚至带着点被这话惊到的无措，像是误入猎场的兔子，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秦大人说笑了。”他声音微微发紧，尾音不自觉地飘高，那点南方口音更重了些，“我不过是看棋谱觉得新鲜，照着摆摆罢了，哪里懂什么功夫。倒是秦大人，连这点小事都记着，真是心细。”
　　秦砚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秋水，此刻却蒙着层水汽，看起来无辜得很。
　　可他忘不了，宫宴上那枚被晏清辞悄无声息滑进袖中的黑子，手法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绝不是普通看客会的把戏。
　　他忽然抬手，不是去碰棋谱，而是极快地拂过晏清辞耳畔垂落的一缕发丝——那缕头发被炭火熏得有些发热，沾了点暖阁里的气。
　　秦砚秋的指尖带着外面的寒气，擦过耳廓时，晏清辞像被冰碴子烫到般猛地一缩，却没防备身后的棋案，后腰轻轻磕在案边，发出一声轻响。
　　秦砚秋的指尖僵在半空，指腹还残留着发丝的柔软触感，喉间几不可闻地滚过一声轻哼：“晏王子的头发，倒是比棋盘上的白子还软。”
　　这话里的意味让暖阁里的空气都滞了滞。晏清辞的脸“腾”地红透了，连脖颈都泛着薄红，慌忙后退时带翻了棋案，整盘棋子哗啦啦落了满地，黑白子混在一起，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他慌忙去扶，指尖却被滚落的黑子硌得生疼，低头时看见指腹上已泛起一点红，抬头时眼里已凝了层水汽，分不清是急的还是疼的：“秦大人……请自重。”
　　秦砚秋收回手，指尖的寒意混着莫名的烫意，在掌心交织成一片混乱。
　　他看着满地乱滚的棋子，目光落在晏清辞被硌红的指腹上，那里正渗出一点细密的血珠，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艳得有些刺眼。
　　“听说晏王子医术不错，”他忽然转了话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这点小伤，总不至于要旁人操心吧。”
　　晏清辞攥紧了流血的手指，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却带着点不服气的倔强：“秦大人倒是关心得紧。只是手笨，比不上大人常年握刀的手，结实得很。”
　　这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秦砚秋某处说不清楚的地方。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腰间的古剑似乎都在鞘中轻颤。
　　他死死盯着晏清辞流血的手指，那里的血迹像道浅浅的印记，让他莫名想起些模糊的片段——多年前似乎也见过类似的红，落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却记不清是在哪里了。
　　“晏王子最好守好自己的院子。”秦砚秋的声音里带了点说不清的冷意，转身时带起的风扫过满地棋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别总摆弄些不该碰的东西。”
　　门帘落下的瞬间，寒风被挡在了外面，暖阁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剩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
　　晏清辞缓缓松开手，看着掌心血珠凝成的小血团，忽然将手指凑到鼻尖轻嗅。
　　那点血腥味里，竟混着秦砚秋方才拂过发丝时留下的、极淡的冷梅香——那是江南独有的冷梅，晒干后熏衣，气味清冽，多年前在苍澜，他似乎在哪闻到过这味道，一时却想不起来。
　　而马车上的秦砚秋，正用帕子反复擦拭着方才碰过晏清辞发丝的指尖。
　　帕子是上好的云锦，织着细密的暗纹，却擦不去那点若有似无的柔软触感。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半瓶晒干的冷梅，是他从故乡带来的，每逢阴雨天便会拿出来闻闻。
　　瓶身冰凉，抵在掌心时，却像抵着晏清辞方才那抹带血的笑，有点烫。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长安都埋了。
　　质子府暖阁里，晏清辞正用沾了药汁的布巾裹手指，药汁渗进伤口时泛起的刺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方才那场短暂的交锋里，藏着种说不明的张力。
　　秦砚秋袖口的冷梅香，他不会认错。
　　而秦砚秋看他伤口时那瞬间的停顿，也绝不会是错觉。
　　只是这一切，都像这漫天飞雪，落下来时纷纷扬扬，却不知会积在何处，又会在何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