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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信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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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不知何时被添了新的,银骨炭烧得正透,火苗时不时往上蹿半寸,将暖阁里的光影晃得明明灭灭,像谁在暗处用手轻轻拨弄着烛芯。
墙角立着的铜鹤香炉里,残香还在丝丝缕缕地飘,烟线细得像缝衣针,混着炭火气,倒成了这静室里唯一的暖意,拢在人脚边不肯散去。
晏清辞裹好伤指——那是前日修剪草药时被锯齿草划的,此刻缠着圈细麻线,线尾还松松垮垮地垂着点,像只断了翅膀的蝶,颤巍巍停在腕间。
他弯腰去拾满地的棋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羊脂玉时,忽然顿住了。玉子的凉顺着指尖爬上来,竟比窗外的雪还沁骨。
秦砚秋方才站过的地方,青砖缝隙里卡着半片碎雪,雪化了大半,湿漉漉地洇开一小片深色,像块被打湿的墨迹。
而雪水底下,隐约压着点什么,不是圆润的棋子,倒像是张极薄的纸片,边角被冻得发脆,正随着暖阁里的热气微微卷翘,仿佛怕冷似的缩成一团。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将散落的白子拢到一处,宽大的衣袖顺势垂落,恰好遮住那片青砖,像给地上的秘密盖了层柔软的被子。
指尖在袖底飞快地捻起纸片,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梅瓣,连炭火爆出的一声轻响都盖过了这细微的动静。
待直起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先前那副温顺模样,仿佛方才那场带着锋芒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是低头拂去衣襟上沾染的棋屑时,目光扫过《烂柯棋谱》封面那处被摩挲得发软的褶皱——那里原是绣着只衔珠的青鸟,如今线脚都磨平了,倒像团模糊的影子,他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沉,像被云翳遮了的潭水。
“殿下,要不要让人进来收拾?”门外的侍从又问了句,声音比先前更怯了些,像被冻住的溪流,连波动都透着僵硬。
方才秦砚秋离去时那句“安分些”,隔着层棉帘都听得一清二楚,那语气里的冷硬,谁都看得出这位刑部尚书对质子府并无半分好感。
“不必。”晏清辞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点刚被惊扰后的倦怠,尾音微微发哑,像蒙了层薄霜,“我自己来就好。”他重新蹲下,一颗一颗捡着棋子,黑白子在掌心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倒像是在默数着什么。
捡至棋盘边缘时,目光落在那半盏冷茶上,茶渍在白瓷杯底凝成浅黄的印记,像极了苍澜密信里常用的“水纹”暗记,只是形状差了些许弧度,像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失了原本的圆融。
是他多心了。
秦砚秋那样的人,心思比绣娘的针脚还密,怎会用这般粗浅的方式传递讯息。
可方才那半片纸片……他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纸片粗糙的边缘刮着皮肤,带着种不属于长安的质感。
苍澜的密信纸是桑皮所制,细腻如绸,对着光看能瞧见细密的纹路;大靖的公文纸多是竹浆,偏黄发脆,指尖划过会留下浅浅的毛边;而这纸片,摸着倒像是北境特有的韧草所制,吸水极强,寻常人家多用于包裹草药,或是……擦拭兵器上的锈迹,擦过之后,草纸上会留下铁色的印记,像给兵刃盖了个沉默的戳。
他忽然想起秦砚秋方才临走时,目光扫过廊下那排药圃时说的那句“别总摆弄些不该碰的东西”,心口莫名一紧,像被细弦勒了下。
是指他侍弄的那些小玩意?还是指这盘看似杂乱的残棋?亦或是……他早已察觉了什么,借着这句话敲打,像园丁用剪子剪掉枝桠上不该有的旁逸斜出?
正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极轻的扑棱声,像是有夜鸟落在了廊下的梅枝上,翅膀带起的风甚至惊动了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了几点在窗纸上。
晏清辞抬眼,透过窗纸的缝隙,瞥见一抹灰影闪过,快得像道风,连檐角的铁马都没被惊动,可见来人轻功不弱。是府里的暗卫在巡查?还是……秦砚秋留下的眼线,像蛰伏在暗处的蛇,吐着信子监视着动静?
他缓缓起身,将捡好的棋子放回棋罐,转身走向内室。
内室的书架上摆满了医书,从《黄帝内经》到《千金方》,册页都翻得有些陈旧,纸边卷着毛,像老人的胡须。
最底层的一格却空着,里面藏着个小小的铜制药碾,碾槽里还沾着点深褐色的药渣,是前日碾药时没清干净的痕迹。
他取出药碾,又从博古架上拿下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瓶,瓶身蒙着层薄灰,像蒙着层岁月的纱,里面装着些深紫色的粉末——那是用苍澜特产的药草晒干磨成的,寻常时可作安神药材,但若用烈酒调和,再经炭火烘焙,便能化作见血封喉的剧毒,像藏在糖衣里的针。
他倒了少许粉末在药碾里,又取了几片晒干的紫苏叶放进去,慢慢碾着。
紫粉混着紫苏的青绿色,渐渐变成暗沉的灰,药香里透着股不易察觉的异甜,像蜜里掺了霜。这味道很淡,却足够让暗处的人闻到——他在传递一个信号:方才秦砚秋的到访并无异常,不必惊慌,也不必妄动。
碾药的声音很轻,沙沙,沙沙,混着炭火爆裂的轻响,倒成了暖阁里唯一的动静,像谁在低声说着秘密。
碾完药,他将药粉收进个油纸包,藏回书架暗格,又取了本《千金方》出来,坐在窗边翻看着。目光落在某一页关于“冷梅”的记载上,蝇头小楷写着:“江南冷梅,性温,可入药,亦可熏衣,其香清冽,能醒神,然久嗅则易致幻……”
久嗅易致幻?晏清辞指尖顿在书页上,想起方才秦砚秋靠近时,袖口那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那香气极淡,不像是熏香,倒像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像是常年住在梅树下的人,连衣角都浸着寒气,走在哪里,都带着一片小小的寒冬。秦砚秋是江南秦家的人,随身携带冷梅,是单纯的思乡,还是……另有目的,像用香气做了道无形的网?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苍澜为质时,曾在苍澜王的书房里见过一幅旧画。画的是江南雪景,梅枝横斜,枝下立着个锦衣少年,手里捏着枚黑子,眉眼间竟与秦砚秋有几分相似,像一枚棋子落在了相似的位置。
当时苍澜王见他盯着画看,只冷冷说了句:“那是大靖秦家的一个庶子,多年前曾在北境待过,后来不知去向。”
秦家……秦砚秋虽名义上是秦家主脉养子,却听说自幼便被当作利刃打磨,名义上是秦家的臂膀,实则更像个被精心培养的工具,磨得再锋利,也终究是握在别人手里。难道他与北境还有牵扯?那幅画里的少年,会不会就是……
正想得入神,外间忽然传来侍从的声音,带着点为难,像被夹在门缝里的风:“殿下,秦小公子来了,说是……送些御寒的炭火来。”
秦小公子?秦明哲?晏清辞眉头微蹙。这位秦家旁支的公子,前些日子还在朱雀大街上,故意用马球杆挑落他手里的药篓,药草撒了一地,像被打翻的星子,此刻怎会突然送来炭火?是真心示好,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探他的底,像钓鱼的人,故意撒下饵来?
他将《千金方》合上,放回书架时,特意让书脊对着外间,露出“冷梅”那一页的边角,像在不经意间掀开了一角秘密。整了整衣襟,缓步走出内室。“请他进来吧。”
门帘被掀开,秦明哲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像冻住的湖面硬挤出来的波纹,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筐银骨炭,炭块上还沾着没化的雪粒,像裹着层碎玉。
“晏王子,天儿冷了,我爹让我给您送些炭火来,别冻着了。”他语气热络,眼神却像只探头探脑的耗子,在暖阁里四处打量,从棋盘扫到药炉,最后落在那半盏冷茶上,像在寻找什么踪迹。
晏清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像浸在温水里的玉:“多谢秦公子费心,只是质子府虽偏僻,炭火还够用。”
“晏王子说的这是什么话?”秦明哲摆了摆手,几步走到棋盘边,拿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转着,玉棋子在他掌心滑来滑去,像颗不安分的心,“晏王子独自一人在长安,难免孤单,以后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对了,方才听下人说,秦大人刚走?”
“是,秦大人来问些关于贡物的事,已经走了。”晏清辞答得滴水不漏,目光却留意着秦明哲的动作——他转着黑子的手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成色极好,只是扳指内侧似乎刻着什么,方才他抬手时,隐约能看见个“秦”字,字边还缠着圈云纹,倒像是秦家家主一脉子弟才用的纹样,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藏不住的得意。
秦明哲“哦”了一声,将黑子扔回棋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故意打破这屋里的静,好让自己的心思不那么明显。“秦大人可是个大忙人,能来你这质子府,倒是稀奇。”他话里带着点酸意,像被醋泡过的梅子,“不过也是,谁让晏王子有本事呢,刚到长安三个月,就引得这么多大人物关注。”
晏清辞垂下眼,没接话。他知道秦明哲的心思,无非是嫉妒他虽为质子,却能得苍澜王暗中扶持,也能让朝中几位老臣另眼相看——毕竟谁都知道,苍澜虽表面臣服,手里握着的北境马场,可是大靖急需的战马来源,像块攥在手里的筹码,谁都想掂量掂量。
秦明哲见他不说话,觉得有些无趣,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闲话,问起苍澜的雪景,又夸了几句暖阁里的炭火,目光却始终在暖阁里扫来扫去,像只搜寻食物的鹰,最后落在那本摊开的《烂柯棋谱》上。
“晏王子也爱下棋?”他故作好奇地拿起棋谱翻看着,指尖划过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像风吹过树叶,“这棋谱我倒也见过,只是里面的棋路太过古怪,看着像……”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页道:“这页的折痕倒是深,晏王子常看这一页?”
晏清辞心头一紧,那正是藏着苍澜密语的其中一页,画着局“织寂阵”,棋子的落点暗合北境七处关隘的布防,像张缩微的地图。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笑道:“不过是觉得这局残棋有趣,多看了几眼罢了。秦公子也懂棋?”
秦明哲被他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像被搅了好事的猫,却还是笑道:“略懂一二。只是这棋谱……看着倒像是北境的路数,大开大合,不像是咱们大靖讲究的‘守中’棋风。”
北境?
晏清辞眸色微沉,像平静的水面投进了颗石子。秦明哲一个常年流连于勾栏瓦舍的纨绔,怎么会知道北境的棋风?难道秦家与北境的往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像埋在地下的根系,早已盘根错节?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秦明哲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明哲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还挂着的假笑僵在脸上,像是被冻住了般,匆匆对晏清辞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不等晏清辞回应,便急匆匆地带着人离开了,连那筐银骨炭都忘了带走,小厮们扛着炭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炭块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谁在身后追着,敲打着地面。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这次,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像是被冻住了般,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像场暴风雨前的死寂。
晏清辞走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角,看着秦明哲仓皇离去的背影——他脚步踉跄,连腰间的玉佩撞到玉带钩都顾不上,显然是出了急事。是秦家家主那边出了变故?还是……与秦砚秋有关,像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起了连串的涟漪?
他转身回到内室,从《烂柯棋谱》的夹层里取出那片韧草纸,走到烛火旁,小心翼翼地用烛泪点在纸角。
烛泪是上好的蜂蜡,遇热便慢慢晕开,随着蜡油渗入纸纤维,纸上竟渐渐显露出几个模糊的字:“秦旁支,私贩……”后面的字被雪水浸得模糊不清,只剩个隐约的“铁”字,笔画被水洇得发肿,倒像是个挣扎的人影,在纸上艰难地呼吸。
私贩铁?晏清辞瞳孔骤缩,像被雪光刺了眼。
北境缺铁,而大靖律法严明,私贩铁器到北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像条埋在路下的毒蛇,谁碰谁丧命。
秦明哲的父亲秦宏掌管着长安城西市的铁器坊,据说那里不仅打造农具,偶尔也会接些“特殊”的活计,像个藏着秘密的黑箱子。难道是他在暗中与北境交易?
那秦砚秋……他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方才他留下这纸片,是在示警,让自己留意秦家旁支的动作,像在棋盘上悄悄递了个眼色?还是在试探,想看看自己能否识破这韧草纸的玄机,像在暗处摆了个小小的迷阵?
晏清辞将纸片凑到烛火边,看着它慢慢蜷曲、燃烧,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带着股焦糊的草木气,像个被烧尽的秘密。他轻轻一吹,灰烬飘散在空气中,像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雪还在下,比先前更大了,将质子府的屋檐染成了一片白,连廊下那株半死的梅树都像是被裹了层棉絮,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晏清辞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夹杂着雪粒灌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像被无数细针扎着。
远处的白烬城笼罩在风雪里,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着嘴,等着吞噬一切不安分的棋子。
他知道,秦砚秋这颗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像块被层层包裹的璞玉,谁也说不清里面藏着怎样的纹路。而他自己,似乎也在不经意间,踏入了一个更深的局——这局棋里,有秦家的内斗,有北境的暗流,或许,还有些他尚且猜不透的过往,像藏在棋谱夹层里的密信,等着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