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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铁 ...

  •   炭火渐渐收了势,火苗蜷成一团橘红,暖阁里的光便淡了。
      墙角的阴影趁机漫过来,像化不开的墨,一点点舔舐着棋盘边缘。那些散落的残子半浸在昏暗中,倒像是被夜色啃去了半截,透着股说不出的颓唐。
      晏清辞立在窗边,指尖还凝着方才推窗时沾的寒气。
      那冷意顺着指节往上爬,竟让他想起白烬城老人们常说的——这城里的雪,下得越疯,藏的心事就越沉,像被雪盖了的脚印,看着平平整整,踩下去才知底下全是深浅不一的坑。
      他转身时,目光扫过书架最上层那排蒙尘的书,在《白烬城坊市录》上顿住了。
      那书是去年托人寻来的,纸页黄得发脆,边角卷曲,里头记着城里七十二坊的勾连,只是其中几页被他用朱砂点了些星子似的小记号——那是苍澜在白烬城的商号。
      此刻想来,城西铁器坊恰在秦宏掌管的地界,离秦明哲方才仓皇离去的方向不过三条街,风里都飘着铁器淬火的腥气,像没擦干净的血,黏在鼻尖散不去。
      “殿下,那筐炭火……”门外侍从的声音怯生生的,像被冻住的蛛丝,话没说完就断了。
      许是见他没应声,又或许是记着秦明哲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没敢再多问,只听见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蹭着青砖地慢慢退远了,倒像是怕惊扰了暖阁里这片刻的死寂。
      晏清辞没回头,伸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个素面瓷瓶。瓶身凉得沁手,倒出三枚深褐色药丸时,指腹蹭过瓶口的冰纹,像触到了北境的冻土。这药丸是用苍澜带来的草药制的,药汁熬得极浓,苦气能钻透三层衣料,却能压下夜里翻涌的心悸——在这长安城里,谁不是靠着点什么才能熬过漫漫长夜?他捏着药丸凑到鼻尖,那股子苦里裹着的草腥气,忽然和秦砚秋袖口的冷梅香缠在了一起。清冽的香被苦气拽着,竟生出种说不出的尖锐,像根细针,在心头扎了个小孔,风一吹就隐隐作痛。
      他走回棋盘边坐下,将散落的棋子一颗颗归位。
      黑子落进黑罐,白子收进白罐,动作慢得像在数漏壶里的水。摆到最后,棋盘中央空着块地方,恰好是“织寂阵”的阵眼。
      这局棋是苍澜王教他的,说是北境最险的一局,看着处处是活路,实则每步都踩着刀刃,像极了此刻的白烬城——秦家主脉与旁支咬得正紧,苍澜的暗线在暗处爬,而他这枚质子,明明被摆在最显眼的格子里,却连自己下一步该落在哪,都由不得自己说了算。
      正想着,内室的地板忽然“吱呀”一声轻响,细得像老鼠跑过梁木,带着点木头被压弯的闷哼。晏清辞的手顿了顿,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目光没移,只余光瞥见书架后闪过一丝极淡的影子,快得像烛火上跳的火星,稍纵即逝。是方才那个灰影?还是秦砚秋留下的人没走?他捏着白子的指节微微收紧,药丸的苦气仿佛还沾在指尖,提醒着他此刻连呼吸都得带着三分警惕,像踩着薄冰过河。
      他缓缓落下白子,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外面雪大,既然来了,不如喝杯热茶再走?”
      话音落了,暖阁里只剩炭火偶尔“噼啪”一声,像谁在暗处低笑,又像炭块在肚子里藏了句没说出口的话。晏清辞也不急,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悠悠地啜着。
      茶早凉透了,涩味顺着舌尖漫进喉咙,像吞了口雪水,倒让他脑子更清醒了。他知道暗处的人在等,等他慌,等他露破绽,可他偏要稳,稳得像药炉里慢火煎着的药,任谁都瞧不出内里翻涌的药性。
      又过了片刻,书架后传来一阵窸窣,像是有人在里面翻找什么,指尖擦过书脊的声音细得怕碰掉一粒尘埃。晏清辞依旧没回头,只指尖在棋盘上轻轻点着,点的正是“织寂阵”的关窍。他故意将药碾子往棋盘边推了推,紫灰色的药粉在烛光下泛着微光——这是给暗卫的信号,告诉他们秦砚秋留下的纸片他看懂了,也告诉他们,这屋里的药,既能安神,也能杀人,像藏在袖中的匕首。
      一阵刺耳的声音划破空气,外间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两下,是二更天了。
      白烬城的夜,到了这时最是静,连风雪都像是歇了脚,只有更声在巷子里荡来荡去,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像在拍着每个人的窗棂:该睡的睡,该醒的醒。
      书架后的响动停了。又过了会儿,地板再次“吱呀”一声,这次是朝着后窗的方向,越来越远,最后被风雪吞了去,连点尾音都没留下。晏清辞这才抬眼,看向书架后那片阴影,角落里的尘埃被带起些,在微弱的光里打着旋,像被搅乱的心事。他抓起药碾旁的青瓷瓶,倒出一点草药粉末,轻轻一吹,粉末便飘向那片阴影——这是告诉他们,若真动起手,他手里的药,足够让秦家那些私贩铁器的人,在梦里都喊不出声,像被捂住了嘴的哑巴。
      他起身走到书架后,地板上留着个浅浅的脚印,沾着点湿泥,泥里混着些细碎的草屑——是北境的野草,和方才那片纸片一个模样。看来是自己人,苍澜留在白烬城的暗卫。
      他们定是瞧见了秦明哲来,又瞥见了暗处的影子,才没敢贸然现身,像躲在檐下的猫。晏清辞蹲下身,用指尖蹭了点泥,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草味,还有股淡淡的铁锈气,像刚淬过火的刀,带着点血腥的冷。
      他眸色沉了沉,起身推开半扇窗,风雪立刻灌进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像要把人卷进夜色里去。后巷的雪地上,印着串浅浅的脚印,朝着西边去了,正是秦宏的铁器坊方向,像条没藏好的尾巴。
      暗卫是在示警?还是在说他们查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袖中那包刚碾好的药粉,指尖的凉意让他想起秦砚秋的眼神,冷是冷,却总在不经意间泄出点别的什么,像这草药,看着是无害的植株,内里却藏着能掀翻棋局的烈性,稍不留神就会炸开来。
      关了窗,他走回棋盘边,看着那局“织寂阵”,忽然伸手将阵眼的白子挪了个位置。瞬间,整局棋的走势变了,原本的死局竟透出点生机来,像寒冬里钻出的草芽。就像秦砚秋留下的那片纸片——若是示警,他便顺着线索查下去,看看秦家旁支到底在私贩什么铁器;若是试探,他倒不介意让对方看看,他这枚棋子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内里的骨头硬着呢。他抓起一粒黑子在指间转了转,黑子的凉与掌心的热缠在一起,像他此刻的心绪,一半是苍澜的使命,沉甸甸压着;一半是对秦砚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轻飘飘悬着。
      忽然想起秦明哲手指上的玉扳指。那云纹他见过,去年秦家主母寿宴上,秦砚秋腰间的玉佩上也刻着同款纹样,只是秦砚秋的更精细些,像正品瞧着仿品,带着点骨子里的傲气。一个旁支子弟,怎会戴主脉的纹样?是秦宏私下给的,还是偷来的?若是偷来的,倒说明这对父子野心不小,连主脉的东西都敢觊觎,私贩铁器到北境,也就不足为奇了,像饿疯了的狼,什么都敢叼。他将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指腹的薄茧蹭过玉面,像在打磨一把即将出鞘的刀——得让暗卫盯紧铁器坊,更得弄清楚,秦砚秋在这场私贩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局中人,还是观棋者?
      而秦砚秋……既查到了私贩铁器,为何不直接禀报,反倒用韧草纸留话?是顾忌秦家的脸面?还是背后牵扯太深,连他这把“利刃”都不敢轻易出鞘,怕伤了自己?晏清辞拿起《烂柯棋谱》,指尖摩挲着封面的褶皱。
      封皮边角的磨损处,隐约能看见内里夹着的薄纸边缘,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里面的密语还在,织寂阵的图还在,只是此刻再看,倒觉得这棋谱像个两面镜——一面照得出苍澜的野心,一面映得出秦家的龌龊,或许,还能照出秦砚秋那颗藏在冷硬面具下的心,是热是凉。他忽然想,若真有一天,他与秦砚秋要在这棋盘上决个胜负,他手里的药,会比对方腰间的剑更狠吗?药能杀人于无形,剑却能斩得明明白白,到底哪种更让人胆寒?
      将棋谱合上放回桌上,他走到药炉边。炉里的药早就煎好了,药渣沉在底下像睡死的鱼,清苦的气味混着炭火气,在暖阁里缠来缠去,像化不开的心事。他舀了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热气模糊了眉眼,倒让那双总带着怯懦的眼睛添了点看不清的东西。这药是给秦宏准备的,掺了点温和的草药,看着是调理身子的温补药,实则能让人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若是秦宏真在私贩铁器,总得让他先尝点滋味,像给偷食的狗丢块带刺的骨头。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打在窗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着窗纸,勾着人往外看,又像无数双眼睛在外面盯着。晏清辞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被火光拉得长长的,忽明忽暗,像个看不清面目的棋手,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
      他知道,今夜不会太平。秦明哲仓促离去,定是出了什么事,多半与私贩铁器有关,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慌得露了破绽。
      秦砚秋留下的纸片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接下来就是浪了。而他这枚看似无害的棋子,也该在这局棋里落得更稳些了,不能再任人摆布。

      棋盘上的“织寂阵”还空着阵眼,晏清辞拿起枚黑子,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雪光从窗缝里挤进来,落在黑子上,反射出一点冷光,像《烂柯棋谱》里某页被反复摩挲的棋路,藏着无人知晓的深意。他低头时,瞥见书架上那本被他唤作《千金方》的书,封皮内侧有处极浅的压痕,像是被人动过内里的纸页,指印还新鲜着。只是此刻风雪正紧,他没再多看,只将目光重新落回那枚悬而未落的黑子上。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一片一片,像在数着时辰。那枚黑子在指尖转了半圈,终究还是轻轻落在了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像滴雪水落在心尖上,凉得人一震。他知道,这一步落下去,往后的药石便再无回头的道理了,要么医人,要么杀人,没有中间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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