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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没想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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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黛山隔壁的仙门,便是那被誉为“神女帔帛遗落之地”的花雪山门,花开终年,飞落如雪。有个女门主聂青荷,而花雪门久负盛名的是它的花荫书院,有位来自浮黛门的山长张解濯。
解濯是生云仙君李煦的同门师弟,李煦做门主时,解濯是浮黛的二把手,李煦做团一掌门时,解濯还是浮黛的二把手,李煦身陨之后,他以为自己该是门主了,没想到门主早就内定了,李煦留书将位子传给了段山。
段山那猴子般的性子,除了些天赋还有什么呢?可见掌门偏心。解濯不肯再屈居小辈之下,自言平生喜钻研学问,自请退位,本意是欺负浮黛没人,料段山必无本事独理浮黛门事务,将会挽留他,他再借机揽权。毕竟那一年段山只有十七岁。
孰知段山心实,平日便常听师父夸赞解濯潜心学问,所以信以为真,当时团一府内,花荫书院知名度数一数二,段山特意写信给聂青荷,荐张解濯做了山长。
张解濯自那时起便一股气郁结在心,至今未平。希望看到浮黛山日趋没落,可是没有,五年多了,浮黛山还是那个浮黛山,静静地处于团一府下,不争不抢,默默地桃李天下,书卷留芳。
直到一日他终于有了个机会,魔族派了个小细作,偶然天意般被他知晓,积压心底已久的愤懑不平化作满腔恶意,他隐瞒了下来,未告知段山。唯一一点不好便是自己的亲传弟子杨实瑾,也知道此事,实瑾对魔族,从来只恨不能杀尽。
张解濯一盏茶掼碎在实瑾面前,实瑾跪在那里,盯着滑到自己膝前地面的碎瓷片,一声不吭。
“我与你说什么?我叫你不要去招惹那小探子,我叫你不要去!你师父性命都绑在这上面,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知道疼了?我看简镇门罚你罚得不够狠,该把你这没脑子的东西打好了才是!”
张解濯骂完了,心下又恨段山越过自己惩罚自己的弟子,一恨又叠一恨,心思百转,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带着实瑾负荆请罪,先忍一时,以待后谋。
——
阿恪在号舍外站着,因为号舍里已经挤不下了。最后一个舍友来了,又是一个仙家孩子,大概与阿恪差不多大,从随从的衣服上的花纹阿恪认出来,金氏,名门正道,府邸就在浮黛山麓。这样的阵仗来一个舍友阿恪就要见一次,搬东西抬东西的人不慎碰到她“抱歉啊,小友”,一会儿碰一下,一会儿碰一下,最后阿恪干脆站到门外去了。
她看着那个女孩子的母亲,抱着她,吻她的额头,各种物品皆帮她安置好,听着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那位母亲一看便功夫了得,此刻却显得无助,她调整着孩子颈上的平安锁,那么用心。
阿恪看着,想起了师父,师父肯定不知道,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她一点也不喜欢,但不知为什么就接受了,这很好,这样她就能把自己真正的名字藏起来,不让人知道,这样以后魔族的伙伴朋友们说起阿恪,都知道是夕殿五长老的弟子,而非这浮黛山头的一闹。
忽然有个弟子来找她,要她去往浮黛山主峰的朝殿,说来也巧,一朝一夕,两所殿宇,都叫她碰到。
朝殿中张解濯领着实瑾,亲自来赔罪。段山听闻师叔来了,忙走出来,恭敬的行礼,张解濯则躬身更低,口中只说门主如此,他岂敢受,特带这孽徒来给浮黛门赔罪。
这时阿恪进来,张解濯看见了装第一回见:“这可是那小师侄?”然后立马换一副凶狠口气:“实瑾,还不去向你师妹道歉。”
要实瑾向阿恪道歉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但师父逼迫,他只好走到阿恪面前,拱手道:“昨日无礼冒犯,我向师妹赔不是,任师妹处置。”阿恪偏过头不肯看他,张解濯见此便说:“孽障,难道道歉还要我教你!”说着便拔剑作势向实瑾冲去,段山忙拦,说:“师叔莫冲动,他既说任师妹处置,便问师妹想如何便好,不用您动手的。”
张解濯听了才气咻咻收了剑,问阿恪:“小师侄,你说如何,说出来师叔我为你做主。”
阿恪听了,想了一会说:“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你向我道歉。”实瑾听到这里深感耻辱,张解濯对段山说:“门主,我从今必不让他再来浮黛,若您见他闯来了,打走便是,省得碍眼!”
实瑾自小也是在浮黛山长大,听如此说,怎不悲伤,不敢表露而已。
段山请师叔进内室休息,说失陪片刻,去送一送师妹,师叔说遣人送归便是,段山却说,实瑾此次着实伤人心,他翻阅新入门弟子资料,见此师妹是个孤儿,连名字也无,因天资甚好,被分入门中,他担忧师妹,要去过问几句。
段山见到阿恪时,正巧昨日的师姐来也在,悄悄把名字的事告诉段山,段山听了觉得十分不合适,那位师姐叫阿恪“一闹”,他听见阿恪也答应,面上从容,心中想或许真是孩子小忘性大,自己再提这件事反而不好,便也做罢了,拿了几样新鲜的水果给阿恪吃,告诉阿恪若有什么事,来找他便可,他知道自己平日说这话给门中师弟师妹听,他们只当是客套话,没几个真的来,于是他又跟阿恪强调几遍,让那位师姐带阿恪回去了。临走,他对她说,“再见,一闹。”阿恪回答他的,便是摆了摆手:“再见,师兄”。
回到殿中师叔正叹气,见段山回来,便站起来行礼,段山忙阻止,跟师叔说:“师叔,不是早跟您说,您是我师叔,我该敬您才是。”张解濯摇头道:“门主啊,您是年轻,这掌管一仙门,慈爱是一回事,威严又是一回事,没有规矩,岂成方圆呢?”
段山曾最烦听这一类话,可他少年时便做门主,一路来跌跌碰碰,如今师叔有经验要讲与他听,他便虚心听着,并非要拿规矩去束缚别人,而是要拿规矩来束缚自己,如此才挑得起肩上重担,护浮黛,以至护苍生。
师叔临走前,跟他说,让他多看顾阿恪,段山并未察觉张解濯状似关心歉疚的话中,有多少意味深长。段山答应了。
一
浮黛门三座主峰,东浮黛,西来萤;北传语,阿恪登上来萤山半山腰时,天色已经昏暗了。阴天本就看不见太阳,灰天白地,雪色茫茫。午后无事,她便四处游走,到了此方,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越往高处走,越暖,有很轻很细微的流水声,因为声音太小,辨不出哪方传来。她似乎看到山上更高处有翠绿之色,心生疑惑,冬日草木凋零,此处已是树干空空荡荡,为何山更高处反而有绿意?她于是继续走,累了便歇会,纵然荒林无人,天高地阔,作为魔族长大的孩子,她并不觉得害怕。
她沿山路,向那模糊浓绿而去,山中不时有些声响,雪从枝上滑落、鸟雀动物活动、风过石崖洞穴,再就是寂寞的脚步声,她走一步,雪冻泥滑,发出声响,伴着一直若有若无的流水之音。
什么小小的东西从身边一闪而过,她没看清,就已经消失,她站立之处异常温暖,她四下看,很快便发现近处石块下有空隙,温泉水流淌,她蹲不去,看不着,趴下去,才看见,很大一片洞穴,热气腾腾,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小小的,她以为是个小动物,在这里一定不冷,所以来避寒了
那个小生物是棕皮毛,两只立耳,在水汽中不时飞快抖动,似人形站立,用爪子搓脸,有像人一样的双臂,阿恪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种生物,这时它稍稍转过来了一些,阿恪看见它正身,吃了一惊,那就像是人,不到巴掌大的,尖嘴巴,黑眼睛,面部似鼠类,她发出了一点动静,那个生物警觉得地看过来,四面相对,阿恪将它完全看清。
“吱!”那生物一声尖叫,快出残影,不知哪里去了,逃跑时带起水花溅到阿恪脸上,阿恪忙往后一躲,爬起来,拍拍衣前的碎雪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
段山行于传语山间,轻抬手,盏盏山灯,亮了起来。传语山中有处洞府,历代浮黛门主皆于此闭关修行,于此参看星辰,探察大地,神识可去往浮黛的任何角落,感受交织流动的生气与死气。
他察觉了一点温暖而脆弱的气息,往来萤山高处去,靠近那片沼林,于是他往来萤峰那方去。因长年修习浮黛功法,他周身薄薄笼着一层看不见的淡光,经由之处,梳理冬季草木的安宁与蕴藏,草木有灵,亲近这浮黛山年轻的门主,在那淡光中焕发一瞬生机,又归于平静。
他顷刻便到了来萤峰,从关萤湖所住屋前经过,师妹还未回来。他站于山道石阶之畔,看见阿恪的身影。
“是一闹吗?”他笑问,“不能再向前走了。”
阿恪听到人说话,看了一会才认出段山,又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自己。段山来到她跟前,微俯身与她说话。
“一闹怎么到这里来,一个人,不害怕吗?”段山问,阿恪摇头,告诉他,自己要到山顶去。
“再向上就是沼林了,那儿很危险,这里是南坡,来萤山北坡遍生沼林,其中雾气,有毒致幻,平日,大家都离得远远的,你刚来,还不知道,现在和我回去吧。”
“沼林。”阿恪轻轻说,想起了东蕴阁所给书卷中,确实记载了来萤峰沼林。
“对。”段山说,“今日天阴,雾气令人做噩梦,好在师妹你还未进沼林,不会有事。沼林危险得很,山妖居住,由我师娘掌管,下次莫到这里来了。”
“山妖是什么?”阿恪问:“是那又像鼠又像人,小小的,棕色皮毛的东西吗?”
“一闹你见到了?”段山惊讶“它们吓到你了吗?”
“没有。”阿恪摇头“我把它吓跑了。”
“那你真厉害。”段山笑:“它们最爱捉弄人,以前每次我来都要弄出各种花样吓唬我。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山妖。”阿恪说,哪怕是东蕴阁书卷也只记载存在沼林,并未提及阴天噩梦,山妖居住等事。
“山妖只待在沼林里。”段山说:“它们其实很友善,我们不去伤害它,它也便不来伤害我们,别看它们小,其实它们能看见人心。”
“所以一闹你看见它们时,千万别想着口袋里有喜欢吃的糖果,小心它们知道了来抢。”段山逗她,然后牵住她,带她疾行,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以前师父带她疾行,也是这样快。片刻后,段山将她送下山去,便离开了。
天已黑透,阿恪很累了。没有吃晚饭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不知什么时辰,黑漆漆的舍内,雪光从窗纸透入,遥遥听得乐声,是埙,很简单的调子,却很平稳很悠长,引得阿恪披衣出门,没看到吹埙之人,那声音让阿恪的心颤栗着,久久不可释怀,她回去,又倒回床上,看到边上那张床空着,今日刚来的孩子不在,是她在吹埙吗?阿恪想,阿恪会吹笛子,五长老教的,阿恪懂音律乐理但不深入,听这声音,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地思念忧伤。
她慢慢沉到梦里,不知身处何方,有人喊她,她往声音来处走,隐约是女子,她觉得亲切,像是师父,她想去往那人身边,那人身后有声音传来,嘈杂、尖厉、绝望,然后是水声,潺潺的水声,好像无穷无尽,似漫长的河流,接着她又听到声音,说话声,好熟悉,她睁于看清自已在夕殿之中,夕殿的正殿,高位之上,坐着眉目严峻的五长老,她喊:“师父,你在这里!”五长老说:“你是我魔族的探子,我我收容你就是要你为我效劳,你怎能一”五长老话未说完,一柄剑穿胸而过,满目血红,阿恪疯了般向她跑去,从五长老身后走出一个深黑袍子的人,他衣袖光滑目光残忍,还拎着带血的剑,那是东蕴阁的阁主异斋。
她又去了一处地方,何等雅致的江南庭院,端坐太师椅上的人手抚茶盏,热汽袅袅。阿恪听见自己说:“阁下,请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孩童心气,质问的语气。
那黑袍人说:“有趣的孩子,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我当然知道。”阿恪说。
“哦?那你告诉我。”
“是您冒昧带我来此,要说,也应是您先告诉我,您是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令人颤抖,他说:“我是这东蕴阁阁主,魔君座下一干事,我名异斋。”
然后便是血影,东蕴阁中的记忆残片,她臣服异斋面前,心中只剩下一件事:她是魔族无比光荣的探子,生来便该为魔族效死。她听见异斋说:“你去之后,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我会去见你。”她抬头看见异斋诡异的眼,慢慢化成天上圆形的月,森冷恐怖。她猛地醒了过来。
她的尖叫闷在喉间,她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冰冷。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这不是她在夕殿的家,这里是哪里?她慌不择路地推开门跑出去,四下皆是陌生,她要回到夕殿,她没穿外衣,空气冰冷,她只知道跑,想跑出这黑暗,然后她撞入温暖的怀抱,眼泪从眼角涌出,她渐渐清醒,抬起头,是山门口的大娘,正温和地低头搂抱着她。
“孩子,做噩梦了吗?”大娘问她,把她抱起来,带到自已屋中,将她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我做些东西给你吃好不好,我听到你肚子咕咕叫。”大娘说,用铁锅摊了一锅鸡蛋皮,香喷喷的,那暖意与香气,让阿恪的心,终于不再跳得那么快。
大娘将鸡蛋皮切成条,和青菜一起下到沸水里,煮好了,汤汤水水一大碗,热乎乎,大娘端给阿恪吃,吃了半碗吃不下了,大娘又将碗端走,然后将阿恪搂到怀中,哄她:“别怕,睡吧。”
那时,阿恪张开口,似乎想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她是谁,她为什么来,也想问,她何时能走。
大娘却将食指竖在她唇前,说:不说话,孩子,不说话,快睡吧,睡醒了,就都过去了。
第二日阿恪回到号舍,见到昨晚不在的女孩子金溪,金溪特别的漂亮,且家世很好,见多识广,大伙儿都很爱与她聊天,但金溪很腼腆,话一说多了,稚气的面庞便有些微红。阿恪看到她,想起昨夜的埙声,从此她听到埙声便总想起金溪,而见到金溪也总想起埙声。
师娘往浮黛山给段山送东西,段山于后山练剑,师娘敛了气息在旁观看,段山感知到了只当没发现。
“不错。”师娘点头轻笑,段山收剑来到师娘身边:“师娘功法越来越好了,我都没发现。”“你还好意思说?”师娘半真半假,于袖中取木匣,打开来,给段山看。
“共计三千根针,皆已精炼,你近日便可交去团一府。”师娘说。
师娘名槐枝,师出浮黛门,为沼林唯一之主人,通山妖之语言,沼林之雾为浮黛门一样利器,晴日幻觉美好,阴天幻觉凶险,皆是虚妄之梦,取雾精炼器物,乃浮黛、团一宝物。
“好。”段山接过来,合上匣子,又听师娘问及师妹关萤湖,他便说萤湖不在团一,去樵洲照料桃源老人去了。师娘便点头说好,听到桃源老人,便不免想起李煦,桃源老人已逾一百三十岁,当年为团一府中要人,与李煦同去往阿妈河畔,重伤归来,在樵洲疗养至今。
槐枝临走前,说及门中叫作槐一闹的弟子,让段山多为关注,段山并不知师娘如何知道这位师妹,也不知师娘为何做这般嘱托,但他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