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云灯照江楼

21、第二十章

　　地宫之内，万籁俱寂，唯有荧光诀柔和的光晕在巨大的石壁与玉柱间静静流淌，映照着浮雕女神们亘古不变的眼眸，也映照着云衢手中那封薄薄信笺上，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阿衢：
　　当你开启这封以我精血封印、唯有风姓血脉与信物方能触发的信笺时，想必已是青灵山那场滔天浩劫之后的第十八个寒暑，抑或更久？光阴荏苒，岁月倥偬，阿姐无法，亦不敢细算。这些年来，你带着姮儿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定然过得极辛苦吧。
　　阿姐在写下这些字句时，眼前仿佛便能看见你蹙眉含怨的模样，听见你或许曾在心底无数次质问于我——为何？为何同为风姓血脉，同为青云剑宗真传，阿姐却始终将你隔绝于宗门核心之外？不让你参悟镇派剑典，不让你接触护山大阵的枢纽，甚至连宗门库藏的核心典籍也鲜少让你翻阅，只是一次次地将你派遣下山，去处理那些看似琐碎的采买事宜，或是为山脚村落那些虔诚的百姓们做法事、祈福祉。你心中定然有过不甘，有过委屈，甚至……或许曾怨过阿姐不公，怨阿姐埋没你的才华。
　　今日，在此地，在这座凝聚了我风姓数千年信仰与传承的圣地之中，阿姐方能将这深埋心底、日夜啃噬我灵魂的真相，这无尽的苦衷与无奈，尽数告知于你。
　　此非不愿，实乃不能也。
　　阿衢，你已见到这殿中壁画，知晓了我风姓一族，源起于上古娲皇，是真正承袭了创世神力的母系神裔。曾几何时，九霄云上，母神执掌造化，恩泽苍生。然而，沧海桑田，神权更迭，自那昊元天帝主宰天庭以来，九霄云上便彻底沦为男尊女卑的神界！他们篡改史册，打压女神，将我等创世、补天、孕育生命之伟力，轻蔑地归为附庸！
　　我族沦落至人间的始祖，之所以踏上修仙之途，其终极目的，从来不仅仅是长生逍遥，更是要飞升化神，重登神界，夺回属于我们的话语权，再现母系神族的荣光！这青云山，便是我族在人间的根基。
　　可是，万千年过去，九霄云上的打压变本加厉。如今那凌霄殿上，女神席位寥寥无几，仅存者亦大多权柄旁落，或沦为点缀，或被迫缄默。我风姓一代代先辈前赴后继，却仿佛在对抗一个不断收紧的牢笼，飞升之路愈发艰难，即便有个别惊才绝艳者成功，在那父权森严的神界，也如同滴水入海，难起波澜，甚至……可能遭遇不测。当我知道风姓，这母系神裔在人世间最后的、也是最坚定的火种，即将被彻底掐灭！若连我们都亡了，这天地间，还有谁会记得娲皇的荣耀？还有谁会为母系神族的复兴而奔走？这座神庙，并非简单的祭祀之所，它是我族在人间的根，是连接过往辉煌与未来希望的桥梁。历代风姓长女，继承青云剑宗掌门之位，其最核心、最神圣的职责，并非仅仅是统领宗门弟子，更是要守护这座神庙，守护内中供奉的《风姓族谱》、记录了我族自娲皇补天阵起始至今所有不传之秘的《阵道源典》，以及那面蕴藏着造化之力的神器——创世阵法旗。
　　而其中，《阵道源典》内记载着一门逆天而行的无上法阵——太初演微阵。
　　此阵非同小可，它并非用于攻伐，亦非用于防御，而是直指大道本源，能溯万物之起始，演万世之更迭。修习此阵至精深之处，可于冥冥之中窥见命运长河的一角，推演过去未来的无数种可能。这，便是我风姓历代掌门，在修为臻至金丹期后，必须承担起的、最沉重也最残酷的职责——以阵道推演天机，为我族寻觅前路，规避灾劫。
　　犹记得，当年我初结金丹，稳固境界之后，怀着几分好奇与身为掌门的责任，第一次虔诚地启动了这“太初演微阵”。我以自身金丹为引，以神庙地脉为基，将心神彻底沉入那玄之又玄的推演之境。
　　起初，我推演的是你我姐妹相伴成长的点点滴滴，那竹林练剑的清晨，那共阅典籍的深夜，那些温馨而平凡的岁月，在阵法的回响中愈发清晰，令我唇角不禁泛起笑意。而后，我推演到你下山游历，带回那个让你倾心的人，虽非我族类，我见你眼中光彩，终究选择了默许。再后来，你怀胎十月，生下姮儿，那小小婴孩啼哭声响起的那一刻，即便是在推演之中，我亦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喜悦。
　　我将推演的目光投向宗门的未来，期望能看到青云剑宗在我手中发扬光大，能看到更多如你、如姮儿般出色的女修在此成长。然而……
　　然而，命运的画卷在我面前展开的，却并非我所期盼的锦绣前程，而是一片触目惊心、染满血色的黑暗。
　　我看到了青灵仙宗赵家的旗帜，在那位野心勃勃的赵磬带领下，如同嗜血的狼群，悍然撕毁了维系千年的和平盟约！我看到了无数陌生的、带着贪婪与杀意的面孔，冲破了我们世代经营的护山大阵！剑光肆虐，法术轰鸣，昔日清圣的青云山，顷刻间化为修罗场。我看到了熟悉的师妹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她们的眼神充满了惊恐与不甘。我看到了传承了数千年的殿宇楼阁在烈火中焚烧、坍塌，那些记载着我们历史的典籍、承载着我们艺术的珍宝，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我更是清晰地看到，你，我唯一的妹妹，为了护住怀中的姮儿，与数名强敌血战，最终……最终灵脉被歹毒的法器生生震断，鲜血自你口中汩汩涌出。而我……我看到了我自己，力战至最后一刻，剑折人亡，倒在祖师殿前，眼睁睁看着象征着风姓荣耀的旗帜被扯下、践踏……
　　这还不够！最令我心神俱裂的是，在所有的推演画面中，我都看到了同一个结局——风姓一族，自我你之后，血脉彻底断绝！从上至九霄云上的神籍，下至这茫茫人世间，再无我们这一支神裔的丝毫痕迹！我们数千年来的坚守，历代先辈的牺牲与努力，那重振母祖荣耀的宏愿，彻底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不！我不信！
　　那一刻，我如同疯魔了一般。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启“太初演微阵”，疯狂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变数，任何一条能够挽回这绝境的生路。
　　我推演了所有的可能性。若我提前做好大战准备？结局依然是更为猛烈的进攻。若我联合交好宗门？结局是被更快地出卖与围攻。若我放弃青云山，举族迁徙？结局是在途中被截杀，死得更快更惨。若我选择向赵家臣服？结局是受尽屈辱后，依然被榨干价值后灭门……无数种选择，无数条岔路，我推演到了极限，看到的却始终是那片令人绝望的血色与彻底的消亡。
　　就在我神魂摇曳，几近崩溃，以为天命如此，无可挽回之际，在我无数次推演的尽头，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之中，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不灭的星火。
　　那星火的源头，赫然便是姮儿——你的女儿，我们风姓下一代中，唯一的女孩，风姮。
　　在所有导向毁灭的洪流中，唯有围绕着风姮存活这一核心，命运的轨迹才显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截然不同的分支。我凝聚起最后的神魂之力，不顾一切地投入对这条唯一生路的推演。
　　我看到，这孩子的阵法天赋，远超你我，甚至可能直追上古先祖。她对于阵道的理解，并非循规蹈矩，而是有一种近乎本源的洞察与创造力。更重要的是，我在推演中看到了她的心性——她继承了你的坚韧，却似乎少了几分我们风姓女子常有的、过刚易折之勇。她懂得隐忍，懂得审时度势，懂得抓住所有有利于她的机会。这份潜藏在骨子里的城府与谋略，在这弱肉强食、人心叵测的世道，远比单纯的善良与正直，更能护她周全，更能承载起我风姓复兴那渺茫而沉重的希望！唯有让你带着姮儿，为我们风姓，留下这最后的血脉与传承！
　　所以，我狠下心肠，一次次将你支开，让你去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庶务，让你远离风暴中心。但我不能解释，一个字都不能。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这等逆天改命之局，一旦提前说破，因果逆转，那唯一的生路，也可能随之断绝。
　　阿姐只能独自背负这预知结局的沉重枷锁，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看着宗门依旧祥和的景象，感受着那日渐逼近的毁灭气息，心如油煎。我依照推演中那模糊的指引，暗中布置了这条后路，修复并强化了这座远古祭坛的隐匿之阵，将族谱、源典、阵旗以及这封信，妥善藏于此地，并留下了忠诚的寻金犬一脉，等待你的开启之日。
　　原谅阿姐，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交谈。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定然已不在人世。不要悲伤，更不要被仇恨彻底吞噬了理智。活下去，待姮儿变得强大，将我风姓的传承，一点一滴地传授给她。告诉她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肩负着怎样的使命。
　　《阵道源典》之中，除了太初演微阵，还记载了无数威力宏大的古阵，其中或有能助你们复仇之法，但切记，欲速则不达，保全自身，方为第一要务。创世阵法旗玄奥无穷，非至金丹境，不可轻易动用，更不可使其现世，以免引来更大的灾祸。
　　阿衢，我的妹妹前路漫漫，艰险异常。阿姐无法再护着你们了。往后的每一步，都需你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珍重，珍重。
　　姐风衡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