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云灯照江楼

29、第二十八章

　　洞内篝火噼啪，光影摇曳。简单的轮值安排很快定下：李见月值第一班，待夜色过半再唤云姮接替，张玄清值最后一班直到天色微明。
　　张玄清道了声辛苦，便在铺好的布上安然躺下，不多时便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显是白日经历惊险又耗费心神研究狐尸，已然疲乏。云姮也依言在另一侧铺位躺下，右臂伤口在药力作用下暖洋洋的，带着舒适的倦意，她合上眼，很快也沉入睡梦。
　　李见月在篝火旁盘膝坐下。她并未立刻入定，而是先凝神听了听洞外的风声与动静，确认那示警禁制完好，周遭也无异常气息靠近，这才缓缓阖目，运转心法，调息今日消耗的灵力与心神。
　　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数个周天，白日激战留下的些微滞涩与疲惫逐渐消散。待心境彻底归于平静无波，她方才睁开双眼。
　　篝火的亮度比先前弱了些许。她探身，从一旁的柴堆中拣出几块干燥耐烧的硬木，轻轻添入火中。橘红的火焰舔舐着新柴，很快又旺盛起来，发出令人安心的噼啪声。
　　做完这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篝火侧方熟睡的云姮身上。
　　跳跃的火光柔化了洞内粗糙的石壁，也将云姮的睡颜映照得格外清晰。她侧身躺着，面向篝火这边，半边脸颊陷在叠起的衣袖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扇小小的、随着呼吸微颤的阴影，白日里总是沉静或带着思索的眼眸此刻安然闭合，鼻梁秀气挺直，嘴唇因熟睡而微微张开些许，泛着自然柔软的光泽。火光为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连发丝都仿佛染上了金色的细芒。
　　李见月的目光在那张睡颜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察觉自己似乎看得太久，才略微移开视线。随即，她注意到云姮身上只盖着原本穿着的、略显单薄的白色内门弟子袍，并未添加任何御寒之物。
　　山间夜寒，洞内虽有篝火，但湿冷之气仍会从石壁地面渗透上来。
　　李见月几乎没有犹豫。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用料厚实、足以抵御夜寒的黑色外袍，起身走到云姮铺位旁。
　　她动作极轻，将那件犹带着自己体温的黑色外袍展开，小心翼翼地盖在云姮身上，尤其仔细地将她受伤的右臂也妥帖地覆盖好。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回到原先篝火旁的位置，而是在云姮铺位旁就近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既能清晰看到云姮，又不会打扰到她。
　　这一次，她可以更仔细地端详。
　　火光下，云姮的睫毛似乎比醒着时显得更长，偶尔在睡梦中轻轻颤动，像是蝴蝶微弱的振翅。她的皮肤比自己白皙细腻许多，是那种久居室内的润泽，此刻被暖光一照，几乎有些透明感。嘴唇的轮廓饱满柔和，颜色是健康的浅粉，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李见月静静地看着，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同于上次在灵源洞窟深处，被那诡异的血雾和灵石影响时，那种近乎失控的灼热冲动和强烈占有欲。此刻的感觉，更温和，更绵长，像是冬日将冻僵的双手浸入一盆不烫不凉、恰到好处的温水里，暖意从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妥帖地包裹住心脏。
　　很安静，很踏实。仿佛只要看着这人安然睡在眼前，周遭的一切危险、未知、纷扰，都可以暂时被隔绝在外。
　　这是一种安心感，与紫阳真人相处时的安心感不同，对云姮的感觉更复杂。
　　夜渐深。
　　洞外风声似乎小了些，只余下篝火燃烧时稳定的噼啪声，和张玄清均匀悠长的呼吸。李见月没有丝毫困意，她重新望向跃动的火焰，橘红色的光芒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跳动。
　　脑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复盘今日种种：突兀出现的化形白狐，林中诡异的循环幻阵，悍不畏死的红狐，还有那接连出现、透着不祥的阴邪晶石……
　　思绪纷杂，却并未让她心绪烦乱。相反，在这种静谧的时刻，思路反而比白日激战中更加清晰。
　　就在她沉浸于思索时，身旁的云姮眼睫忽然颤了颤，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蒙，映着篝火的亮光，像蒙了一层水雾。待视线聚焦，看清坐在自己身侧、仅着中衣与软甲的李见月，以及盖在自己身上、那件带着熟悉清冽气息的黑色外袍时，眸中的迷蒙迅速褪去，转为清醒，以及一丝怔然。
　　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将鼻尖轻轻凑近覆在身上的黑袍领口。
　　没有脂粉香，没有汗味，只有一种极淡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布料气息，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李见月本身的、冷冽的味道。很干净，也很……让人安心。
　　心中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但云姮随即想到，师姐将外袍给了自己，只着中衣软甲坐在这寒夜篝火旁……
　　她立刻坐起身，动作间牵动右臂伤口，只是微微一顿，便毫不犹豫地将身上那件犹带自己体温的黑色外袍拿起，倾身，披回了李见月肩上。
　　“夜里寒，师姐当心着凉。”她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语气却很认真。
　　肩头一沉，带着少女体温和淡淡药草清香的衣袍落回身上。李见月转头，对上云姮清亮的目光。
　　“你醒了？”李见月的声音平稳如常，“时辰还未到，你再睡会儿。”
　　云姮摇摇头，将披在李见月肩上的袍子又往前拢了拢，确保盖妥：“我不困了，师姐。你去歇息吧，我来守夜。”
　　“我也不困。”李见月道，并未起身，也未将袍子再次让出，只是就着披在肩上的姿势，重新坐正了，目光投向篝火。
　　云姮见状，也不再坚持，拢了拢自己单薄的衣袖，在李见月身侧坐了下来。两人肩膀之间，隔着约莫半尺的距离。
　　篝火在眼前跳跃，橘红的光芒温暖而生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石壁上，依偎在一处。洞内一时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云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她不知师姐是否也能听见。余光里，李见月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中显得深邃而沉静，那支新月木簪稳稳束着墨发，几缕碎发散在颈侧，随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
　　忽然，云姮注意到，在李见月束起的发髻侧面，靠近新月簪下方，不知何时粘上了一片极小的、枯黄的草叶。或许是先前穿越灌木丛时无意间沾上的。
　　“师姐，”云姮轻声开口，打破沉默，“你的头发上……有一片草叶。”
　　李见月闻言，抬手向发髻侧边拂去，指尖摸索了一下，却未能将那片细小的草叶扫落。
　　“在这里。”云姮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向具体位置。她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见李见月又试了试仍未取下，便自然而然地、更靠近了些，伸过手去。
　　动作很轻，很小心。她的指尖触碰到李见月墨黑的发丝。
　　触感比她想象中更加顺滑，冰凉如绸，却又带着生命力的韧度。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衬得李见月脖颈修长，侧颜英气逼人。与自己平日为了方便而挽起的、略显柔和的发髻不同，师姐这样的束发方式，干净利落，锋芒内蕴。
　　云姮轻轻捏住那片枯草叶的梗，将它从发丝间摘了下来。
　　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李见月侧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极近的距离里，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跳跃的火光在李见月的眼眸中明明灭灭，那里面映着云姮清晰的身影，也映着某种云姮一时读不懂的、深邃难言的情绪。云姮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长睫，和眼中自己的倒影。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更加急促地鼓动起来。
　　云姮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帘，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片枯草叶。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幸好有火光映照，或许看不太出异样。
　　李见月也几乎是同时，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篝火。她的侧脸依旧平静，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
　　但这一次的寂静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篝火的暖意与光影的摇曳中，悄然滋生，弥漫在两人之间那半尺不到的空气里。
　　草叶在云姮指尖被轻轻转动。
　　火焰在李见月眸中静静燃烧。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