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1376》刘伯恩

1、你想学藏舞吗

　　九月的风裹着夏末最后一丝黏腻，扑在林江裸露的小臂上时，还带着火车站广场特有的混杂气息——汗味、待客的出租车鸣笛声、行李箱滚轮碾过地砖的摩擦声，还有远处小吃摊飘来的烤肠焦香。
　　他踮着脚往出站口挤，举着的纸牌被人群撞得晃了晃，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次仁扎西”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还是昨天特意查了藏语名字书写规范练了三页纸的成果。一周前在新生群里看到次仁扎西说要从昌都坐五个小时飞机倒二十个小时火车来学校时，林江几乎是立刻就敲了“我去接你”。
　　倒不是有多热情，更多是出于一种刚脱离高中管束的新鲜劲——他长这么大，除了在纪录片里见过穿着藏袍的牧民，现实里连能说出三个藏族名字的人都没有。
　　新生群里次仁扎西的朋友圈照片还存在他手机里：黑红的脸颊，中庭十分饱满，有着天生的自来卷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是连绵的雪山，他身后拴着的牦牛脑袋比他肩膀还宽。
　　林江总忍不住想，从那样的地方来的人，会不会带着一身雪山上的风。
　　“林江？” 一道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突然从斜后方传来，林江猛地回头，撞进一双亮得像高原太阳的眼睛里。次仁扎西比照片里更高些，穿着件洗得发亮的黑色冲锋衣，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个印着“珠峰”字样的帆布包，包带被勒得变了形。
　　他看见林江举着的纸牌，眼睛一下子弯起来，快步走过来时，林江才发现他裤脚沾着点泥点，大概是路上转车时蹭到的。
　　“不好意思，火车晚点了半小时，让你等久了吧？”次仁扎西的声音比微信里发的语音更浑厚些，说话时会下意识放慢语速，像是怕林江听不懂。
　　没等林江回答，他突然放下手里的包，从双肩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条米白色的哈达，边缘绣着浅金色的祥云图案，布料柔软得像云朵。
　　“这个，给你。”次仁扎西双手捧着哈达，微微躬身，眼神里带着郑重，“我们藏族人，第一次见朋友，要送哈达，祝平安。”
　　林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也挺直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双手接过来。哈达刚碰到掌心时还带着点微凉的温度，大概是在包里揣了一路，还裹着淡淡的酥油茶香。
　　他不知道该怎么戴，手忙脚乱地想往脖子上绕，次仁扎西见状笑出了声，伸手帮他调整：“不是这样，要松一点，这样才舒服。” 指尖碰到林江脖子时，林江能感觉到次仁扎西掌心的薄茧，像是常年握缰绳或者干重活磨出来的。
　　“我们那边，哈达是最干净的东西，”次仁扎西一边帮他理平哈达的褶皱，一边轻声说，“我阿妈特意让我带了几条，一条给老师，一条给你，还有几条给以后的好朋友。”
　　“你妈妈……是在昌都吗？”林江问，他注意到次仁扎西提到“妈妈”时，眼神软了些。
　　“嗯，在我们那里的乡下，养牦牛的。”次仁扎西拎起地上的帆布包，拉开拉链给林江看，里面装着几包用透明塑料袋封好的东西，“这个是牦牛肉干，我阿妈自己晒的，没有放添加剂，你尝尝？还有这个，藏茶，用开水冲就能喝，就是可能有点膻，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
　　林江捏了一块牛肉干，塞进嘴里嚼了嚼。肉质很紧实，带着点自然的咸香，没有超市里卖的那种过重的调料味。
　　他点头：“好吃，比我以前吃的都香。” 次仁扎西笑得更开心了，露出那两颗小虎牙：“那我多给你带点，我阿妈装了满满一书包呢。对了，林江，你们这里夏天是不是都这么热啊？我在火车上看外面，树都绿得发亮，我们那边现在早晚都要穿外套了。”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次仁扎西像个好奇宝宝，一路都在问问题。问路边有没有树可以一年四季都不落叶，问公交车为什么不用投硬币可以刷手机，问学校食堂里有没有青稞面——他说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糌粑，就着酥油茶，能扛到下午都不饿。
　　林江也问他，问雪山是不是真的像照片里那样闪闪发光，问野牦牛会不会撞人，问他们那边是不是真的有会唱歌的藏族姑娘。
　　“有啊，”次仁扎西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村里有个姑娘，唱歌特别好听，跳藏舞也好看。每年罗萨，她都会带头跳，穿着一身红色的藏袍，转圈圈的时候，裙摆像朵花一样。”
　　“藏舞难学吗？”林江问，他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应该会很美。 “不难，就是要跟着节奏，脚步要稳。”
　　次仁扎西停下脚步，给林江示范了一下，右脚先往前踏一步，左脚跟着点地，膝盖微微弯曲，手臂自然地在身体两侧摆动，“你看，就是这样，像在草原上走一样，放松就好。”
　　林江跟着学了一下，脚步却总也跟不上，要么是踏错了顺序，要么是膝盖太僵。
　　次仁扎西笑得直拍手：“你这样不行，太紧张了。等以后有机会，我教你跳，我们藏族人都喜欢跳藏舞，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跳一跳就好了。”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次仁扎西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高楼大厦，小声说：“林江，我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市，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你说，我以后能在这里学好专业，然后回去帮我们村里的人吗？”
　　林江转头看他，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脸颊上被高原紫外线晒出的淡淡红晕。他突然觉得，次仁扎西的眼睛里，装着比这座城市更辽阔的东西。
　　“肯定能，”林江说，语气很肯定，“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做到。”
　　次仁扎西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帆布包往林江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再吃点牛肉干。
　　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带着哈达上的酥油香，林江嚼着牛肉干，突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宿舍里另外几个室友还没到，只有林江的床铺收拾好了。次仁扎西的床铺就在林江下铺，林江帮他把东西搬进来，看着他把牦牛肉干、酥油茶粉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里，又把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袍拿出来，铺在床尾。
　　“这是我姐姐给我做的，”次仁扎西摸着藏袍上的刺绣，说，“上面的图案是格桑花，我姐姐绣了一个月才绣好。她说让我在重要的日子穿，比如报到第一天。”
　　林江凑过去看，藏袍是深蓝色的，袖口和领口处绣着粉色的格桑花，针脚很细密，能看出绣的时候很用心。
　　“真好看，”林江说，“开学第一天你穿这个去，肯定所有人都注意到你。”
　　次仁扎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会不会太奇怪了？我看路上的人都穿T恤牛仔裤。”
　　“不会，”林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的特色啊，多酷。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学校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食堂、图书馆、超市都带你去看看。”
　　“好啊，”次仁扎西点头，“那今天谢谢你，林江。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宿舍。”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啊。”林江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来自西藏的男孩了，简单、真诚，像雪山一样干净。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平静。林江带着次仁扎西把学校转了个遍，从桂林路小吃街到学校南面的南湖公园，从图书馆的自习室到操场边的篮球场。次仁扎西还是对什么都很好奇，在图书馆里看到满架子的书会惊叹“这么多书，一辈子都看不完吧”，林江也跟着他一起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学校里的桂花其实开得很盛，在图书馆后面的小路上，一整条路都飘着花香；比如食堂二楼的窗口其实有卖民族惨，只是很少有人点；比如晚上的时候，操场边的路灯会把树影拉得很长，坐在长椅上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蝉鸣。
　　……
　　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也就是开学前一晚，林江洗完澡，正坐在宿舍里看手机，次仁扎西突然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
　　“林江，快，跟我走！”他拉起林江的胳膊就往外跑。
　　“怎么了？这么急？”林江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连忙抓起外套跟在后面。
　　“去了就知道，有好东西！”次仁扎西跑得很快，脚步轻快，林江几乎要跟不上他。
　　两人穿过宿舍区的小路，往操场的方向跑，远远地，林江就听到了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像是鼓点和铃铛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很有节奏感。
　　“你听，是我们藏族的音乐！”次仁扎西说，声音里带着激动。
　　走近操场，林江才看清，操场中央围了一大圈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大多是穿着藏族服饰的学生，还有几个穿着普通衣服的，应该是和他一样被拉来的。
　　人群中间，有两个人正在打鼓，鼓面是红色的，上面画着金色的图腾，敲鼓的人穿着黑色的藏袍，动作有力，鼓点打得又快又准。还有人手里拿着铃铛，随着鼓点摇晃，清脆的铃声和鼓声混在一起，格外好听。
　　“是藏舞！”次仁扎西拉着林江挤进人群，“我们藏族人，不管到哪里，只要有音乐，就能跳起来。你看，他们都是我们学校的藏族学生，今天特意组织的，说明天就要开学了，一起热闹热闹。”
　　林江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里面的人跳舞。他们大多是两两一组，脚步跟着鼓点，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转圈圈的时候，藏袍的裙摆飞扬起来，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眼神里满是喜悦，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像是能传染一样，让林江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来啊，林江，一起跳！”次仁扎西拉着林江的手，想把他拉进圈子里。
　　林江有点犹豫，他连广播体操都做不标准，更别说跳藏舞了。
　　“我不行，我不会跳，会出洋相的。”
　　“没事，我教你！”次仁扎西不由分说，把林江拉到自己身边，“你跟着我，右脚先踏，然后左脚点地，对，就是这样，膝盖放松，别太僵。手臂跟着动，像我这样，划个圈。”
　　林江笨拙地跟着次仁扎西的动作，脚步总是慢半拍，要么是踏错了鼓点，要么是手臂摆错了方向。
　　旁边有个穿着粉色藏袍的女孩看到了，笑着对他说：“别紧张，慢慢来，藏舞就是要开心，不用在意跳得好不好。”
　　林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努力跟着次仁扎西的节奏。慢慢的，他好像找到了点感觉，脚步不再那么僵硬，手臂也能跟着鼓点摆动了。
　　虽然还是会偶尔出错，但他觉得很开心，那种跟着音乐舞动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很多。就在他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人。
　　是个女孩，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一个穿着紫色藏袍的女孩一起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藏袍，领口和袖口处绣着浅蓝色的花纹，头发是蓬松的大波浪，飘在肩膀两侧，刘海别着两个小小的银色卡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林江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
　　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苍白，而是像雪山融化的雪水一样，透着淡淡的光泽。眼睛很大，是那种很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里面像是盛着星星。
　　她的动作很轻盈，脚步踏得又稳又准，转圈圈的时候，白色的裙摆飞扬起来，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发尾的铃铛也跟着叮当作响，和鼓声、铃声混在一起，格外好听。
　　林江看得有些出神，连次仁扎西叫他都没听见。直到次仁扎西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脸颊一下子红了。
　　“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次仁扎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说，“哦，你看的是德吉卓玛吧？她是我们藏族学生里跳舞最好看的，也是最漂亮的。”
　　“德吉卓玛……”林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和她很配，像一首温柔的歌。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下？”次仁扎西挤了挤眼睛，带着点调侃的语气。
　　林江连忙摇头，心跳得飞快：“不用不用，我就是……就是觉得她跳得好看。”
　　次仁扎西笑得更坏了：“没关系，我们藏族人很热情的，认识一下嘛。”
　　说着，他就拉着林江往德吉卓玛那边走。林江想躲，却被次仁扎西拉得紧紧的，根本跑不掉。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德吉卓玛身边。
　　次仁扎西笑着对她说：“德吉卓玛，这是我的朋友林江，汉族的，今天第一次来跳藏舞。
　　德吉卓玛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向林江。她的眼睛比林江远看时还要亮，带着点好奇的神色。
　　“林江？”她的声音很软，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林江的心上。
　　“你……你好，德吉卓玛。”林江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第一次跳藏舞，跳得不好。”
　　德吉卓玛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没关系啊，谁都是从不会开始学的。我刚开始学的时候，也总是踏错鼓点，我阿妈还笑我，说我像只笨牦牛。”
　　她的话让林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了：“我现在肯定比你那时候还笨，刚才还差点踩到次仁扎西的脚。”
　　“哈哈，你确实踩了我好几下。”次仁扎西在旁边插嘴，引得德吉卓玛又笑了起来。
　　鼓点突然变快了，德吉卓玛对林江说：“来，我带你跳，你跟着我，别紧张。”
　　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江的手腕。她的手很软，指尖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触碰到林江手腕的时候，林江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脸颊也变得更烫了。
　　他僵硬地跟着德吉卓玛的动作，眼睛不敢看她，只能盯着她的脚步。德吉卓玛很有耐心，一边跳，一边轻声指导他：“右脚再往前一点，对，就是这样。膝盖再弯一点，放松，别太用力。手臂跟着我，划个大圈，很好。”
　　在她的指导下，林江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虽然还是偶尔会出错，但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像是高原上的格桑花，又像是雪山里的空气。
　　就在鼓点稍微慢下来的时候，德吉卓玛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林江，笑着问：“林江，你想学藏舞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林江看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学不会”，却又觉得这样说有点可惜。犹豫了一下，他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现在还不会，但我挺想学着跳，你……你能教我吗？”
　　德吉卓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睛里的星星更亮了：“好啊，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教你。”
　　这时，鼓点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欢快了。德吉卓玛拉起林江的手，笑着说：“来，我们继续跳！” 林江跟着她的动作，脚步踏得更稳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飞扬的裙摆，听着她发尾的铃铛声，突然觉得，这个晚上，这个操场，这曲藏舞，还有眼前的这个女孩，会成为他大学里最珍贵的回忆。
　　他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从这个晚上开始，他的青春里，多了一个叫德吉卓玛的名字，多了一段关于藏舞和雪山的故事。而那首在操场上响起的藏舞音乐，也成了他记忆里最动听的旋律，每当想起，就会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藏袍的女孩，和她那句温柔的“你想学藏舞吗”。操场中央的人越来越多，鼓声、铃声、笑声混在一起，飘向了夜空。
　　九月的风很温柔，吹在林江的脸上，带着桂花的香味，也带着德吉卓玛身上的清香。他看着身边的女孩，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甜甜的梦里，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