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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章上 破洞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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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 破洞的秘密
夏侯芙发现那个被补好的破洞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晨光透过帐布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盯着那块颜色略深的新布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补丁只是用稀薄的糨糊黏着,很不牢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滋啦”的轻响。
这算什么?陷阱吗?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来。那个黑脸将军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留下这么拙劣的破绽,就像猎人撒下粗糙的诱饵,等着看猎物如何自作聪明地撞进罗网。
“卑鄙!粗鲁!莽夫!”她对着帐布小声骂了三声,觉得还不够解气,又用指甲在补丁边缘抠了抠。
早膳时分,张飞照例亲自来了。今日他端着的木托盘里,除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还有几个金黄的油饼。
“吃。”他照例言简意赅,把托盘往小桌上一放,震得碗里的羊奶荡起涟漪。
夏侯芙本想有骨气地扭过头去,可那油饼焦香的诱惑实在猛烈。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食物上移开,故作平静地问:
“将军今日不忙军务吗?”
张飞正转身欲走,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挑眉看她。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高大的身形勾勒成一幅剪影,竟有几分……庙里金刚塑像的威严。
“怎么?”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在帐内回荡出一种奇特的温和,“嫌俺烦?”
“不敢。”夏侯芙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只是……好奇将军贵为一军主将,却为何总是亲自为我一介民女送饭?”
这是她昨夜辗转反侧想出的新策略。既然暂时逃不掉,不如以退为进,先摆出配合顺从的姿态,再伺机打探。叔父说过,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张飞闻言,虬髯间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走回来,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下,震得简易的小凳吱呀作响。
“怕他们给你下毒。”他信口胡说。他就喜欢用这种白痴的谎话戏弄夏侯芙,小丫头嘟起嘴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张飞每次看到都开心极了。
张飞随手拿起一块油饼,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这下放心了?”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粗鲁,腮帮子鼓动着,油光沾在胡须上。可不知为何,夏侯芙竟觉得这模样比许昌那些宴会上的士大夫们斯文的吃相更真实。
她抿了抿唇,这黑脸将军,嘴里就每一句真话!可她也就这张飞给出的台阶,接过剩下的半块油饼,小口小口吃起来。饼很香,是纯粹的麦香和油脂的焦香,没有许昌府里那些点心复杂的调味。
用过早膳,张飞竟真的开始准备送她“回家”。他亲自牵来一匹温顺的枣红母马,马鞍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又命人打包了足量的干粮和清水,甚至还塞进了一个小巧的铜手炉。
“走吧,送你回‘家’。”他翻身上马,特意加重了最后那个字,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夏侯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指的方向明明是错的,这将军难道真没发现?还是说……他在等她自投罗网?
车队缓缓启程。马车驶出军营时,夏侯芙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晨光中的军营井然有序,士卒们已经在操练,呼喝声震天响。她看见张飞骑马行在车旁,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他侧过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她慌忙放下车帘,心脏砰砰直跳。
马车颠簸着行进。夏侯芙仔细辨认着沿途的景物——那片形似卧牛的怪石,那道干涸的溪床,那棵被雷劈成两半却依然活着的老槐树……
越看,她的心越沉。
这分明是往谯郡的方向!
她猛地攥紧衣袖,指尖冰凉。他知道了!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之前的装傻充愣,不过是在戏弄她,就像猫在吃掉老鼠前的玩弄。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车帘被一把掀开,张飞俯身探头进来,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环眼在阴影中亮得吓人。
“怎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温和,“路不对?”
夏侯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张了张嘴,声音像蚊子一样小:“我、我记错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另一边……”
“小丫头,”他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男性特有的汗气,“你给俺指了三个不同的方向了。”
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曾轻松提起她后衣领的大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告诉俺实话,”他的声音更轻了,却像重锤砸在她心上,“你到底是哪家的?”
四目相对。夏侯芙想从他的环眼中找到点什么,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
“嗖——!”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射向车窗!
夏侯芙吓得闭上眼,耳边只听“铛”的一声震耳脆响,金属撞击的火星几乎溅到她脸上。睁眼时,张飞已经挡在了车窗前,丈八蛇矛在手中嗡鸣,那支箭被精准地挑飞出去,钉在远处的树干上,尾羽还在剧烈颤抖。
“躲好!不许出来!”
张飞厉声喝道,声音不再是刚才的温和,而是战场上将军的雷霆之怒。他翻身跃出马车,蛇矛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厉的弧光。
夏侯芙蜷缩在车厢角落,听着外面骤然爆发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张飞如一头黑色的猛虎冲入敌群。
那真的是一头“虎”。
丈八蛇矛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每一次横扫,都有敌人惨叫着倒下;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花。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力量的美感,却又精准得可怕。敌人的刀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往往还在三步之外,就被蛇矛挑飞或洞穿。
阳光照在他染血的甲胄上,照在他怒张的虬髯上,照在他因杀戮而明亮的环眼上……那一刻,这个铜铃眼、豹子胡的黑脸大汉,竟然……
竟然像极了庙里那尊镇守山门的金刚力士塑像。
威严,勇猛,不可侵犯。
“呸呸呸!夏侯芙你脑子被吓坏了吗?”她猛地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试图把这个荒谬的念头赶出去,“那是敌人!是叛贼!是舅舅和叔父的死对头!”
可是眼睛却不听使唤,依然紧紧追随着那个在敌群中左冲右突的身影。
战斗结束得很快。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张飞提着滴血的蛇矛走回马车。他的玄甲上溅满了血迹,脸上也有几道飞溅的血痕,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几分狰狞。
可当他掀开车帘,看向蜷缩在角落的她时,那双环眼中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关切。
“受伤没有?”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是吼杀过后的疲惫。
夏侯芙呆呆地摇头,嘴唇还在发抖。
张飞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那只刚刚夺走数条性命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力道放得极轻,像在对待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没事了。”他说,然后转身对亲兵喝道,“清理战场,回营!”
回营的路上,夏侯芙一直沉默。方才张飞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海里。那宽阔的后背,那毫不犹豫的动作,那声“躲好”……
这个明明应该是她恨之入骨的敌人,却在箭矢射来的瞬间,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夜里,她又摸到那个破洞前。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指甲抠进翘起的边缘,轻轻一扯——
“滋啦。”
补丁应声而落,露出外面清冷的月光。
破洞外,世界一片银白。雪停了,月光皎洁得不像话,将整个营地照得宛如白昼。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张飞独自坐在不远处熄灭的火堆旁,背对着她的营帐。他高大的身形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明显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营地里任何人的披风。
那是她的尺寸,也只能是她的披风。
夏侯芙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月光清晰地照出他每一个动作。他正低着头,粗壮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针,全神贯注地扎下去再拽出来,动作笨拙又好笑。他缝几针就要被扎一下,“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把手指含进嘴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看见这副狼狈相。
然后他继续缝。眉头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比攻破一座城池更重要的任务。
夏侯芙怔住了。
她就那样趴在破洞边,看着月光下那个为她缝补披风的敌人将军。寒风灌进来,吹得她脸颊冰凉,可心里某个地方,却一点点暖了起来,胀得发酸。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那支射向她的箭。
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想起他拍她头顶时,那双粗糙却温柔的手。
这个黑脸大汉……好像真的和叔父说的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张飞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他举起披风对着月光看了看,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不满意,懊恼地挠了挠头。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披风叠好,放在膝上,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远方的夜空出神。
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边。那一刻,这个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猛将,看起来竟有几分……孤独。
夏侯芙轻轻缩回营帐,把破洞小心地掩好。她躺回床榻上,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帐顶,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照进营帐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主动找到了正在校场磨矛的张飞。丈八蛇矛在磨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溅起细小的火星。他磨得很专注,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将军。”她轻声开口。
张飞动作一顿,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夏侯芙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起来了,我家在谯郡城西,松柏巷第三户,门前有两尊石狮。”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真实、具体的信息。
张飞握着矛杆的手紧了紧,环眼微眯,探究地看着她。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了然、欣慰,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想通了?”他问,声音难得地温和。
夏侯芙点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不过……能不能过几日再送我去?我……我怕路上再遇到坏人……”
这话半真半假。怕遇到其他敌人是真,但更真的原因是……
她忽然不想那么快离开了。
张飞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张被虬髯覆盖的脸上,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然后,他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成!那就多住几日!”
笑声如雷,震得校场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起远处树梢的寒鸦。
夏侯芙捂着脸颊跑开了。那里烫得厉害,像被冬天的太阳直直晒着。
她跑回营帐,背靠着帐布大口喘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昨夜被扯下的补丁边缘,那里还残留着粗糙的触感。
帐外,张飞的笑声还在回荡,混着士卒们操练的呼喝声,混着战马的嘶鸣声,混着这个冬日清晨所有的声响。
夏侯芙把发烫的脸埋进掌心,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养好精神,是为了确保安全,是为了……对,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敌情。
可她心里知道,自己在撒谎。
那个月光下笨拙缝补的背影,已经像一根温柔的刺,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拔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