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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章上 砚台与蛇矛 ...

  •   第五章上 砚台与蛇矛
      夏侯芙发现,那个黑脸将军的营帐里,除了兵器铠甲,竟然还有一整套像模像样的文房四宝。
      这个发现让她愣在张飞的营帐门口。
      事情是这样的——张飞一早被紧急军务叫走,临走前破天荒地允她在主营区“散散步”。她面上恭顺应下,心里却盘算着这是个探查敌情的绝好机会。可当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溜达到张飞营帐附近时,守卫的士兵竟主动掀开了帐帘:
      “将军吩咐,姑娘若是无聊,可在他帐中看书。”
      夏侯芙将信将疑地走进去。帐内陈设简单得一目了然:一张硬板床榻,一副挂起的铠甲,兵器架上立着那杆令人望而生畏的丈八蛇矛,再就是堆满竹简军报的案几。
      然后,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案几最靠里的角落,一方青玉砚台安静地搁在那里。砚台不大,质地却温润,雕着简朴的云纹,边缘处有几道细微的磕碰痕迹,像是被不小心摔过。砚池里残留着未洗净的墨渍,已经干涸发硬。
      砚台旁,整整齐齐摆着三支狼毫笔。笔杆是普通的竹制,但笔锋饱满,看得出常被使用。一叠粗糙的麻纸压在镇尺下,最上面那张似乎墨迹未干。
      夏侯芙忍不住走近,俯身细看。
      那是一张习字帖。字迹笨拙,横不平竖不直,像歪扭的爬虫。不过每一笔都力透纸背,透着执拗的认真。那是《诗经》里的句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的指尖悬在那行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帐内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操练声。阳光透过帐布的缝隙,在字帖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这个环眼虬髯、声如洪钟、杀起坏人如砍瓜切菜的猛将,私下里……在学《诗经》?
      帐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夏侯芙慌忙直起身,手肘不小心碰倒了笔架——
      “哗啦!”
      几支狼毫笔滚落在地。
      帐帘被猛地掀开,张飞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铁塔。
      “在俺营里做贼?”他环眼一瞪,声音依旧洪亮,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怒意。
      夏侯芙强自镇定,蹲下身去捡笔:“谁、谁做贼了?我是在帮你收拾!你看你这笔架放得多不稳……”话虽如此,她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张飞大步走过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响。他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笔,动作粗鲁,可放下时却格外轻柔,一支支插回笔架,还仔细调整了位置,让它们看起来整齐些。
      “用你收拾?”他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案上那张字帖,虬髯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夏侯芙看着他刻意板起的黑脸,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仰头问道:“将军也读书?”
      张飞正在整理案几上的竹简,闻言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环眼微眯:“怎么?只许你们世家子弟舞文弄墨,不许俺老张识几个字?”
      话里带着刺,可夏侯芙听出了那刺底下藏着的一丝……窘迫?
      她抿了抿唇,决定再进一步。她拿起那张字帖,轻声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帐内忽然安静下来。远处操练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风吹旌旗的猎猎声,都仿佛被这小小的空间隔绝了。阳光挪移,正好照亮张飞半边脸庞——那坚硬的轮廓,在光里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将军为何学这个?”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张飞沉默了很久。久到夏侯芙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准备找个借口溜走时,他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大哥说,为将者不能只知厮杀。”他走到案几后坐下,粗糙的手指抚过那方青玉砚台,动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光会打仗,那是莽夫。得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他指着那句诗,眼神变得深远:“就像这‘与子同袍’。俺以前不懂,以为就是打仗时别抢兄弟的衣裳穿。后来大哥说,这是说将士要同心同德,要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
      夏侯芙怔住了。
      这话……她叔父夏侯渊也说过。在一个相似的午后,那是将军府的大院,叔父擦拭着长剑,对她说:“芙儿,夏侯家的儿郎为何而战?不是为功名利禄,是为身后的家园,为袍泽的性命,为心中那份不能丢的义。”
      两个阵营,两个死敌,却说出了如此相似的话。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营帐里堆积如山的军报、那杆寒光闪闪的蛇矛、还有这方温润的青玉砚台之间,存在着某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联系。
      晚膳时,她破天荒没有挑剔那碗粟米粥里少得可怜的肉沫。张飞似乎心情很好,甚至主动给她讲起了故事。
      “那是虎牢关前……”他咬了一大口胡饼,嚼得腮帮子鼓动,眼睛里闪着光,“当时董卓老贼势大,十八路诸侯齐聚,却没人敢打头阵。为啥?就因为守关的是吕布那厮!”他放下饼,双手比划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吕布这厮,人品是烂到根里了,三姓家奴,背主忘义,无耻之尤。可你得承认——他那杆方天画戟,是真他娘的厉害!”
      夏侯芙捧着粥碗,听得入了神。这故事她听过好几个版本。在许昌的酒宴上,在叔父的书房里,人们提起虎牢关,总是说“吕布骁勇,诸侯胆寒”,或是“我曹营将士如何如何”。可从没有人像张飞这样讲——
      “俺当时就看不下去了!”他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碗碟叮当响,“一群大老爷们,就被这么一个人吓得不敢上前?俺就提着俺这蛇矛,拍马上前,隔着老远就骂:‘三姓家奴!休得猖狂!燕人张翼德在此!’”
      他讲得眉飞色舞,虬髯随着话语抖动,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在眼前重演。讲到酣处,他甚至起身抄起倚在墙边的蛇矛,虚刺一招,矛尖破空发出“嗖”的厉响。
      夏侯芙看得呆了。她忽然想起在许昌时,那些士大夫们谈论起张飞,总是轻蔑地说“一介莽夫”“匹夫之勇”“食人肉喝人血的野人”。可眼前这个人,这个能在所有人都退缩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又能在这昏黄油灯下笨拙习字的人……
      好像哪里不对劲。
      夜里,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眼前一会儿是那张歪扭的字帖,一会儿是讲虎牢关时神采飞扬的脸,一会儿是他指着“与子同袍”时认真的眼神,一会儿又是他月光下握着绣花针的大手。
      这个敌将,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和所有人告诉她的,都不太一样。
      第二天,她在校场边找到了正在操练士卒的张飞。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贲张,汗水沿着脊背的沟壑流淌。丈八蛇矛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所过之处,草人靶子纷纷拦腰而断。
      “好!”周围的士兵轰然喝彩。
      张飞收矛而立,气息微喘。他转头看见她,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找俺?”
      夏侯芙走过去,仰头看着他。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将军若真想学《诗经》,我……我可以教你。”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像要跳出来。她在做什么?教敌将读书?叔父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张飞显然也愣住了。他环眼瞪着她,虬髯下的嘴巴微微张开,那副表情既惊讶又困惑,还有几分……她说不清的复杂。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远处有士兵在哄笑,有战马在嘶鸣,风吹动旌旗哗啦作响。
      然后,张飞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成!”笑声如雷,震得她耳膜发麻,也震散了她心头那点忐忑和后悔,“那就从明日开始!你这小丫头片子,若真教得好,俺拜你当先生!”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神却写满了认真。
      夏侯芙捂着脸跑回了营帐。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心还在砰砰狂跳。
      她背靠着帐布,大口喘着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布的纹理。
      她告诉自己:这是权宜之计。教他读书,能让他放松警惕,能套取更多情报,能……能更好地了解敌人。
      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叔父说过的。
      可是掌心还在发烫,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大笑时震动的空气。
      帐外,张飞的笑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粗声粗气指挥操练的吼声,是士卒们整齐的呼喝声,是这个军营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的喧嚣。
      夏侯芙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
      心里那团乱麻,好像打上了第一个死结。
      而那个死结的名字,叫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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