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富江共感之后》忽雨林

10、照片（1）

　　天雾蒙蒙的，昨晚又下过雨，潮湿的柏油路映出远处驶来的车灯，京极织音手支在桌面上撑着脸，冰凉的触感令她没有那么困倦，她在心里数着路过的车，这是第十三，还是十四辆？

　　讲台上国文老师还在讲课，这个阶段早已复习为主，京极织音不听讲倒也无所谓，反正大半个班都没在听。

　　老师频频扭头看过来，京极织音知道她并非是在关注自己，但还是乖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习题本。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停住时，京极织音看到眼前出现一只戴着戒指的干瘪的手，食指和中指弯起，在课本边敲了敲桌面。

　　“京极同学，你刚刚走神了吧？”

　　京极织音不情愿地抬头，看到一脸怒气的中年女人，国文老师，正值更年期。

　　“去教室门口站着。”渡边老师昂起下巴，镜片下的神色被反光遮住。

　　京极织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却被一只白皙的手拦住，在晦暗的阴雨天，这只手却依旧白到发光。

　　不知何时，野川富江忽然睁眼醒来，黑猫似的挑眼望向京极织音，眼尾那颗泪痣诡谲地闪亮。

　　下一秒，野川富江扭头对老师说：“老师，你好吵。她只是走神，谁没有上课走过神，你要把大家全扔门口站着？”

　　明明是很普通的音调，被那个人讲出来却仿佛染上别样的情绪，让人忍不住想要顺从他的所有要求。

　　老师瞬间换上笑脸，眼神中藏着掩盖不了的炽热，明明早过了恋爱的年纪，却依旧流露出深陷恋情的痴迷神色。

　　她不愿意收回自己的话，但更不想违抗野川富江，于是她转身压低声音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齐刷刷罚站。

　　野川富江似笑非笑，歪着头，“京极同学离开的话，就没有人能帮我挡住光线了，那我要怎么睡觉？”

　　前几天刚晋升为野川富江邻座的京极织音：“……”如果我没看错，今天应该是阴天。

　　而且说是邻座，根本之间还留着距离，哪里能挡住光线了。

　　老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是松了口，“那京极同学就在座位上站着吧。”

　　野川富江意有所指地说：“那后面的同学岂不是看不到黑板，他们本来头脑就不好，连学习的机会都被剥夺不是很可怜吗。”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而连那些被牵扯进来的同学，也在野川富江几句话下，免于无端的惩罚。

　　甚至因为那些略显刻薄的话，教室内还小小地爆发出一阵喧闹，不论男女，同学们眼神自动锁定野川富江，嘴唇轻颤。

　　京极织音亲眼目睹这一切，惊心胆战，到底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越看越不对劲。
　　之前大家有对野川富江那么痴迷吗？

　　越是这样想，京极织音越是不自觉地靠近野川富江，她扯了扯野川富江的制服衣摆，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野川同学，你放学后不要乱走哦，记得等我一起回家。”

　　今天正好轮到京极织音被分到清扫操场边上的树叶，原本应该是和宫城礼子两个人一起负责，但礼子今天请病假。

　　礼子是京极织音的前任邻座，两人关系不错，但也完全是凭借过近的物理距离才会成为朋友。

　　可在京极织音执意要换座位，且真的成功了之后，礼子和她的情谊就莫名有了隔阂。
　　就连礼子生病请假这回事，都是她从老师嘴里得知的。

　　京极织音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礼子变得疏远，她作为校园边缘人，交友绝非易事，她正思考着，明天礼子还是没有来上学，她要找个时间去看望。

　　就在这时，硕大的雨滴们扑簌簌地落在京极织音的眼前，冰冷的水珠从她的颈后一路往下，略过她的脊柱，掀起一阵凉意。

　　咔嚓一声——
　　泽水学妹举着相机满脸笑容地从树干后出现，她长而窄的脸上毫无恶作剧的嘲弄。

　　尽管往树干一踹，让满树的雨滴纷纷落下，把京极织音的衬衫弄湿的捣蛋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摄影社的学妹没有错。

　　“京极学姐，”泽水扬起嘴角靠近，把手中相机拍摄的画面举给她看，“你看你看，这张我是不是拍得很好？”

　　画面中，身穿学制的少女在乌蒙的雨中仰起脸，眼睫水绒，侧影单薄，白色衬衫上洇出些更深的片片圆点。

　　京极织音觉得自己有点呆。

　　泽水却翘起嘴，对自己的照片很满意：“京极学姐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上镜，而且怎么说呢，学姐你长得又高又瘦，特别好拍！”

　　特别好拍是什么意思？
　　京极织音没懂，也没问。

　　泽水拍了好几张，动作姿势大差不差，她选了几张删掉，无意间翻到其他照片，又迅速翻回来，那张照片也是个人像。

　　京极织音回忆着，是山崎吧？

　　那张侧脸应该是隔壁班的山崎，他是学校篮球部的成员，长得又高又帅，之前打球时还有低年级的女学生自愿应援。
　　不过今年开始，山崎没再继续打球，京极织音在自习室碰到过他，他似乎也想考东京的大学。

　　也是因为好拍之类的原因？
　　但是那个拍摄的角度，好像有点奇怪，歪歪扭扭的。

　　京极织音还是没问，可能是新潮的拍摄风格之类吧，她和泽水只是点头之交。

　　后面她也没管泽水在自己身边举着个相机，东走西走地拍，就是咔嚓咔嚓的声音有点打断她的思绪。

　　直到一道声音打破和谐。
　　或许可以说是一片声音。

　　“富江，你喜欢M品牌的手表吗？我父亲刚从国外回来……”
　　“富江你看看这个，送你好不好，就放在我家里，离学校很近……”
　　“富江你饿不饿，要不要吃这个……”

　　带头的是野川富江，黑发少年被各色的人各种的物簇拥，黑色的身体几乎淹没，白皙冷淡的脸却愈发艳丽。

　　这乌泱泱的层面看得京极织音又气又恼又惊又怕，那些人的眼神分明更为狂热了！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朝人群的方向礼貌地微微一笑。

　　京极织音不敢在学校里和野川富江表现太过亲密，这段时间被那些人挤兑，她既害怕，也厌倦。

　　这些情绪终究还是抵不上对死亡的恐惧。

　　杀死他的都是爱着他的。
　　只要野川富江不远离身边的追求者，京极织音就不得不为此而心惊胆战。

　　心里想着要适当匀速地靠近，京极织音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现野川富江的瞬间，小腿就绷紧了。
　　她往他的方向走，瘦弱的身躯隔挡在他与众人之间。

　　京极织音保持了一点点的距离，没有说话，在同学们的视线盲区拽了拽野川富江的袖口。
　　这动作代表着疑问。

　　野川富江接受不了他人的接触，但这段时间相处之后，至少允许她做些小动作了。

　　野川富江就近靠在晦暗的树荫下，透着青色血管的眼皮掀开，骨感分明的手掩在唇边，猫似的打哈欠，随即他挥挥手，神色厌倦。
　　“好吵，都放学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是没有……”

　　后续的话被堵截在半道，京极织音反射性地捂住他的嘴。
　　她知道他的话有多刻薄刺人，要是惹恼了这些人，拿着手上的东西冲过来怎么办？

　　手表可以挂在手掌上抡人，表面的金属重击太阳穴时，甚至可以导致成人的短暂性脑震荡。还有女孩们手上的美甲，尖锐、防不胜防。

　　京极织音一面观察着，就听到野川富江又在口出狂言，一时心急，就上了手。

　　眼见着跟前的同学们眼睛都瞪红了，京极织音心都颤了两颤。

　　正要抖着手松开，京极织音就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一股力量甩开，随之而来的，是野川富江的经典语录。

　　“——不准碰我！”
　　“你哪来的胆量敢碰我？！”

　　京极织音拎着右手嘴角一抽，却发觉同学们的注意力被他那一嗓子给吸引，上赶着安慰，早忘掉她刚才做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幸好幸好。

　　比起同学们的明目张胆的阴阳怪气和强势宣战，说实话，京极织音更愿意听野川富江气恼的刻薄话。

　　听多了甚至感觉还有点可爱？
　　京极织音摇摇头，她真是和神经病待久了，自己也要疯了。

　　多亏野川富江，同学们对京极织音的眼神逐渐正常，只是带着一份类似同情更像活该的怜悯。

　　京极织音：“……”倒也不必怜悯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京极织音精确地保持着和野川富江不远不近的一臂展距离。

　　这个距离其实有点暧昧含糊，不像好朋友可以贴贴，也不像陌生人能够擦肩而过。
　　有种恋人未满的小心翼翼，在长时间且精准的距离范围内，甚至也类似某种可怕的变态跟踪行径。但太远了她不肯，太近了他不肯，总之就这样了。

　　路上自然两厢无话，刚住进京极家那段时间，野川富江还时时挑刺，两人能就吐司面包当早餐到底应不应该加花生酱吵上三天。

　　这几天，他却好像被禁了言，沉着个脸，那张形状漂亮的红唇光用来抿嘴了。

　　京极织音自然不敢打扰，同时也乐得清闲。

　　两人已经走到拐角，再往右，先前五十米，那就是京极家的公寓楼。

　　不出意外，五分钟内能到家。

　　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出意外的意思。
　　在拐角，京极织音被一道声音喊停，她扭头，瞥见一辆小巧的车，车窗里装着她好久不见的妈妈，京极淳。

　　“小音！”京极太太摇下车窗，“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京极织音朝驾驶位上的朝田阿姨弯腰微笑，不动声色地挡住野川富江，她居然把今天妈妈要回家这事给忘了。

　　京极织音是单亲家庭，母亲是长途货车司机，为了钱，她在工作上十分努力，两人相聚的时间短而琐碎。

　　寒暄两句，京极织音和两位挥手告别。

　　“野川同学，”京极织音转过身，表情凝重地问，“今天，你能不能在外面睡一晚？”

　　“……哈？”野川富江摘下耳机，那样子似乎想骂人似的，却又临时刹车，双手抱胸地自上而下凝视她，“不能。”

　　京极织音眨眨眼，妈妈和朝田阿姨去喝酒了，但是晚上还是会回家，总不能让野川富江还待在自己家。

　　她还想说些什么，野川富江却先一步发问：“……那人是谁？”

　　“我妈，还有她的朋友。”

　　野川富江皱了皱眉，浑身的气息都冷下来，有种风雨欲来的潮湿感，“你是故意在转移话题？”

　　京极织音沉默。

　　“你什么表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你妈，你都喊了妈妈，我是在问学校的那个人。”

　　京极织音恍然大悟：“哦，她啊。”

　　“是谁。”

　　“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