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1、迟来的仪式

　　北城的深秋，总带着一股刮骨的寒意。墓园里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灿灿的，铺在灰色的石碑之间，像一场盛大又寂寥的告别。

　　沈墨渊站在两座并排的新墓前，一身纯黑的羊绒大衣挺括肃穆，衬得他肤色愈冷，眉目如刻。他手里捧着一个异常精致的乌木骨灰盒，盒面光滑如镜，映出他一丝不苟的领带结和紧绷的下颌线。空气里有泥土和残菊的味道，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在冰凉的盒壁上轻轻摩挲，仿佛这样能拂去那不存在的尘埃。

　　墓是新的，碑文简洁。左边是“江浔”，右边是“谢时雨”。生未同衾，死后总算得以比邻，这是沈墨渊能为那位唯一的朋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尽管他内心深处，对谢时雨最终选择那样决绝且“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一切，仍存着一丝不认同的冷峭。理性告诉他，这是严重的秩序崩坏，但某种更隐秘的情绪……他拒绝深究。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松软的落叶，沙沙作响。

　　沈墨渊没有回头，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硬了些。他知道是谁。

　　苏夜走了过来，手里也捧着一个素雅的白色瓷坛。他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烟灰色长风衣，身形挺拔瘦削，像是从某个文艺复兴时期雕塑中走出的青年，只是眉眼间凝着的寒霜，比这秋日更甚。他没有看沈墨渊，视线径直落在墓碑上“江浔”两个字上，眼底冰封的湖面下，似有极深的痛楚裂开一道细纹。

　　风衣的下摆沾染了长途飞行未曾完全拍掉的、细微的石膏粉，在肃穆的黑色背景里，显得格外扎眼。

　　“我以为你不会来。”沈墨渊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准测量。

　　“江浔的最后一场‘婚礼’，我怎么会缺席。”苏夜的声音更冷，带着长途飞行的微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倒是沈检察官，日理万机，还能抽空操办这种‘无用’的仪式，令人意外。”

　　“时雨是我朋友。”沈墨渊简短道，目光扫过苏夜风衣下摆那点不和谐的白色，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仪式是承诺。无关有用无用。”

　　“承诺？”苏夜终于转过脸，看向沈墨渊。他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冷调的琥珀色，此刻却像结满了冰凌，“对谁的承诺？一个听不见的人，还是你自己那颗需要‘秩序’安抚的心？”

　　他的话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刺向沈墨渊习惯性包裹严密的某处。沈墨渊的唇线绷直了，握着骨灰盒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苏先生，”他用了极其正式的称呼，语气里的温度降至冰点，“如果你来只是为了发表高见，那么请便。这是给逝者的安宁，不是供你剖析的样本。”

　　“安宁？”苏夜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毫无暖意，“他们生前没有得到，死后就能靠这堆石头和灰烬得到吗？沈墨渊，你和你那位朋友一样，总喜欢做些自以为是的安排。”

　　空气骤然紧绷，连风似乎都停滞了。两个同样高傲、同样带着刺的男人，站在亡友的墓前，用冰冷的话语和眼神，进行着无声的厮杀。一个代表着绝对的理性与秩序，一个象征着极致的感性与不羁，他们从初见那一刻起，就注定格格不入。

　　最终，是沈墨渊先移开了目光。他看向谢时雨的墓碑，想起那个永远冷静自持、最后却选择纵身一跃的男人，胸腔里某个地方传来沉闷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面具。

　　“仪式在下午三点，西郊的镜湖旁。那里安静，时雨……以前提过。”他顿了顿，生硬地补充，“如果你还想送江浔最后一程，请准时。以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苏夜的风衣下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嫌弃。

　　“——请保持基本的洁净和得体。这不是你的工作室。”

　　说完，他不再看苏夜瞬间结冰的脸色，抱着那个乌木盒子，转身离开。步伐沉稳，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脚下被刻意踩实的落叶，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苏夜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墓园小径尽头的背影，捏着白色瓷坛的手指收紧，骨节泛出青白色。坛身上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低头，看着怀中承载着挚友最后存在的容器，又看了看旁边那座崭新的墓碑，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悲伤、愤怒、不解，还有对沈墨渊那种冰冷态度的极致厌恶。

　　镜湖？洁净？得体？

　　他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江浔，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爱过、也最终因之而死的人，和他那令人作呕的朋友。连给你的最后一场梦，都要框定在所谓的“得体”之中。

　　他脱下风衣，用力拍打了几下，石粉在秋日的阳光下纷纷扬扬，落在金黄的银杏叶上，像一场小小的、叛逆的雪。

　　然后，他重新裹紧风衣，抱着他的白瓷坛，朝着与沈墨渊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为亡者缔结的“婚礼”尚未开始，生者之间冰冷的战火，已然燎原。而这场始于一场悲伤仪式的相遇，将如同蚀骨的刀，缓慢而深刻地，刻入彼此的生命轨迹，直至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