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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镜湖之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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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镜湖
名字起得贴切。秋日的湖面平滑如一块巨大的、冷灰色的琉璃,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岸边萧索的林木,透着一股子哀戚的宁静。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湖边一块相对平整的草地上,放置了两张铺着黑色丝绒的矮几,上面分别放着沈墨渊带来的乌木盒和苏夜带来的白瓷坛。旁边,是两把空着的、铺着黑色坐垫的椅子。
沈墨渊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纯黑色西装,连领带的温莎结都系得无可挑剔。他站在湖边,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湖面,仿佛在确认每一丝风的方向和每一道水纹的弧度是否符合他心中的“秩序”。助理早已被他打发走,这种私密到近乎荒诞的仪式,他不希望有任何无关目光的打扰。
空气清冷,带着湖水的湿气。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消毒湿巾擦拭了一下本就一尘不染的指尖。
三点差五分,苏夜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他果然没有“保持基本的洁净和得体”——风衣还是那件风衣,石粉的痕迹似乎淡了些,但依旧存在。他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他走得不快,步伐却稳,像一只踏着落叶独行的鹤,孤高而疏离。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周身的寒意。
他走到矮几旁,目光扫过那两张空椅和两个并排的容器,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随即又被冰封。他将手中的丝绒布袋轻轻放在属于江浔的那张矮几旁。
沈墨渊在他走近时,目光便落在他身上,尤其是那风衣下摆。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但他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转向湖面。
时间指向三点整。
“开始吧。”沈墨渊的声音打破沉寂,语调平直,如同宣读案件摘要。
没有神父,没有宾客,没有音乐,只有风声、水声,和两个同样沉默冰冷的男人。
沈墨渊走到谢时雨的乌木盒前,微微颔首,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他打开一个同样精致的黑色皮匣,里面是一对款式简洁大方的铂金素圈戒指。他拿起稍大的那枚,指尖在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它轻轻放在了乌木盒盖上。
“谢时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湖边荡开,“这是你曾经……提过的。” 他似乎不习惯说这样的话,语气干涩,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虽然迟了,但……承诺兑现。”
苏夜看着他刻板却郑重的动作,听着他生硬的话语,眼底的冰层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他走上前,没有碰那对戒指,而是拿起了自己带来的深蓝色丝绒布袋。他解开系绳,从里面倒出两样东西——不是珠宝,不是鲜花,而是两块未经打磨的天然矿石。一块是温润的白色大理石,边缘还带着原石的粗粝;另一块则是深沉的黑色玄武岩,坚硬冰冷。
他将白色的大理石轻轻置于白瓷坛边,将黑色的玄武岩,放在了乌木盒旁。
“江浔喜欢自然的质地,”苏夜的声音比风更轻,却带着雕刻刀划过石面般的清晰刻痕,“他说过,最真的东西,往往不加雕琢。” 他顿了顿,看向那对铂金戒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至于那个……太像枷锁了。他大概……不会想要。”
沈墨渊的目光落在那两块石头上,又抬起看向苏夜,眼神锐利:“这是仪式,需要庄重和象征。矿石……过于随意。”
“庄重?”苏夜抬眼,直直对上沈墨渊的视线,那冰封的眼底终于燃起一簇冷火,“沈墨渊,你以为你理解的庄重,就是他们需要的吗?谢时雨用他理解的‘为你好’的庄重,逼死了江浔!现在,你还要用你理解的‘仪式庄重’,来安排他们的结局?”
他的话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猛地捅破了沈墨渊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沈墨渊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下颌线绷紧如铁石。
“注意你的言辞,苏夜。”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危险的寒意,“你没有资格评判时雨。”
“我没有资格?”苏夜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冰冷的气息在空中碰撞,“那谁有?你吗?你这位永远正确、永远置身事外的‘朋友’?你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除了用你那套法律和秩序‘分析’,还做过什么?”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沈墨渊的声音也提高了,压抑的怒火和某种被戳中的狼狈在眼底翻腾,“我所做的一切,是基于对朋友的……”
“基于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逻辑!”苏夜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指着那两块石头,“看清楚了,沈墨渊!这才是真实!粗糙的、不完美的、带着自然痕迹的真实!不是你那光滑冰冷、一尘不染的盒子!也不是你这套规规矩矩、自欺欺人的仪式!江浔到死,都没能挣脱谢时雨给他的‘盒子’,现在,你还要帮他盖棺定论吗?!”
“你……”沈墨渊胸口剧烈起伏,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持在这一刻摇摇欲坠。苏夜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在他最不愿面对、也最无法辩驳的地方。他看着苏夜眼中那混合着悲痛、愤怒和不屑的火焰,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失控的窒息感。
湖边陷入死寂。只有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沈墨渊猛地别开脸,不再看苏夜,也不再看那两块刺眼的矿石。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平静的、倒映着灰暗天空的镜湖,仿佛那里才有他需要的秩序和答案。
“……随你。”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彻骨。
苏夜也退后一步,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对方的回避和那两个字,更加灼痛。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那白瓷坛和旁边的白石,仿佛在与挚友做最后的、无声的交流。
一场本该寄托哀思、完成遗憾的“婚礼”,在冰冷的对峙和尖锐的冲突中,草草收场。没有誓言,没有祝福,只有两块冰冷的石头,一对无人佩戴的戒指,和两个同样心碎却背道而驰的灵魂。
仪式“结束”后,两人几乎同时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也没有再看湖边那孤零零的矮几。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对方身上那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伤人的气息灼伤或冻结。
镜湖恢复了平静,倒映着渐渐沉落的暮色,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无声吞没。只有那两块依偎着骨灰盒的粗糙矿石,在渐浓的夜色中,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自然光泽,与旁边光滑冰冷的铂金戒指,形成了沉默而永恒的对峙。
他们的战争,从墓园蔓延到湖边,硝烟未散,且注定会以更惨烈的方式,继续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