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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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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在表面的觥筹交错中结束。苏夜推掉了后续的酒会邀请,以腿伤需要休息为由,独自离开了那座华丽的宫殿。罗马夜晚的空气微凉,带着历史沉淀下来的气息和隐隐的喧嚣。他拄着拐杖,沿着台伯河畔慢慢走着,护具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轻响,思绪却比河水更加纷乱。
沈墨渊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剧烈。那些在佛罗伦萨被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情绪——雨夜咖啡的温度,暴雨中坚定的扶持,关于重心力矩的冰冷建议,雕像前那沉默而精准的协作,还有告别时那句平静的“保重”——此刻全都翻涌上来,与今晚沈墨渊那看似疏离、却又细致得反常的叮嘱(窗户、猫的疫苗记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矛盾而令人困惑的拼图。
他不懂。他不懂沈墨渊。也不懂自己。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古罗马斗兽场附近。巨大的椭圆形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血腥与荣耀。月光清冷地洒在残破的拱廊和石壁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苏夜在斗兽场外围一处相对安静、可以俯瞰部分遗址的矮墙边停下,倚着拐杖,望着那片被月光浸染的古老废墟。夜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而平稳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角落,异常清晰。
他没有回头,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几乎平行。
“这里风大。”沈墨渊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苏夜听出了一丝不同——少了几分晚宴厅里的公式化,多了点……或许是夜色的缘故,显得低沉而真实。
“嗯。”苏夜应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猜的。”沈墨渊的回答简洁得近乎敷衍,但苏夜知道,这背后可能是基于对他性格和喜好的某种分析判断,是沈墨渊式的“推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有宴会厅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夜色和古老的废墟似乎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容器,容纳了他们的沉默,也让那沉默变得不那么紧绷。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月光下沉默的斗兽场。远处城市的灯火勾勒出天际线,近处只有风声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你的鉴定工作,还顺利吗?”沈墨渊先开口,话题依然安全。
“还行。东西不多,但很典型。”苏夜回答,目光依然看着前方,“你呢?合规调查有进展?”
“有些发现,但还需要更多证据链。”沈墨渊顿了顿,“可能比预期多留两天。”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苏夜感觉到身边的男人似乎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腿,”沈墨渊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还疼吗?”
这个问题,比晚宴上那个“恢复得如何”更直接,也更私人。
苏夜终于转过头,对上沈墨渊的目光。月光下,沈墨渊的脸部线条显得比平时柔和一些,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眸,此刻映着月色和远处微光,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藏着许多未曾言说的话。
“偶尔。”苏夜老实回答,“比之前好多了。”
沈墨渊点了点头,视线下移,落在苏夜的护具上,眉头又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但这次,那蹙起的纹路里似乎掺杂了一丝……类似于心疼的情绪?苏夜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不该让你在佛罗伦萨动那一刀的。”沈墨渊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自责的意味,“风险太高。”
苏夜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沈墨渊会提起这个,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语气。
“那一刀很重要。”苏夜低声反驳,语气却并不激烈,“对我来说。”
“我知道。”沈墨渊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但苏夜听到了。他说,他知道。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苏夜心中某把沉重的锁。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然不同。晚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寒冷。
“沈墨渊。”苏夜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沈墨渊应道,等待下文。
苏夜看着月光下他那张无可挑剔的侧脸,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你在晚宴上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些琐事?你想说什么?我们之间现在到底算什么?你还……算数吗?
但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为什么来罗马?”
沈墨渊转过头,再次看向他。月光在他眼中流转,让他一向清晰锐利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朦胧难辨。
“工作。”他给出了最初的答案,但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补充道,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了仔细的权衡,“以及……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苏夜追问,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沈墨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月光下的斗兽场,仿佛那古老的废墟能给他答案。夜风吹动他额前一丝不苟的黑发。
过了很久,久到苏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沈墨渊才重新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质感:
“确认……暴雨那晚,废墟之中,还有后来……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只是一时冲动。”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却又极其艰难,“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像你梦中恐惧的那样,是另一个谢时雨。”
苏夜的呼吸骤然停住。他没想到沈墨渊会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些,提起他们之间最深的芥蒂和伤痛。
沈墨渊转过头,目光笔直地望进苏夜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反而翻涌着一种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困惑,也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苏夜,我不是时雨。”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不会,也永远不可能用他对待江浔的方式,去对待任何人,尤其是……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苏夜:“我的秩序,我的规则,是我的生存方式,不是用来框死别人的刑具。或许我表达关心的方式很笨拙,很……令人讨厌,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生硬。”他微微吸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但我希望你安全,希望你……好。这种愿望,和我想保持桌面整洁、厌恶灰尘一样,都是真的。它可能让你感到束缚,但它本身,不是束缚。”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下,苏夜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
“废墟里的话,是算数的。现在,也是。”沈墨渊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认真,“我爱你,苏夜。虽然这听起来很荒谬,连我自己都觉得……失控。但它是事实。”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在罗马的月光下,在古老的斗兽场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氛围,甚至带着自我剖析般的笨拙和挣扎,却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实,更有力。
苏夜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沈墨渊的话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那些防备、那些恐惧、那些因为江浔而产生的迁怒和误解,在这份笨拙却无比坦诚的表白面前,开始冰雪消融。
他看着沈墨渊,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微光,像是在等待审判。苏夜忽然想起了江浔梦中的话——“别用看谢时雨的眼神去看他。”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
苏夜抬起手,不是去推开,而是缓缓地、有些颤抖地,抚上了沈墨渊紧抿的唇角。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和男人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
“我知道。”苏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也……爱你。沈墨渊。”
他说出来了。这个在佛罗伦萨废墟中因恐惧和绝望而嘶吼出的词,此刻在罗马的月光下,以一种平静而坚定的方式,重新被确认。
沈墨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随即,一种如释重负的、混合着巨大喜悦的光芒,从他眼底深处迸发出来,点亮了他整张脸。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紧紧握住了苏夜抚在他唇边的手,力道大得让苏夜感到疼痛,却又无比安心。
没有激烈的亲吻,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们就那样站在月光下,手握着手,额头轻轻抵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
斗兽场巨大的黑影在他们身后沉默伫立,见证过无数生死搏杀与爱恨情仇。而此刻,在这片古老的月光里,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伤痕累累又骄傲固执的灵魂,终于艰难地、笨拙地,向彼此交付了那颗名为“爱”的真心。
战争或许仍未结束,磨合必然充满痛苦。但爱,已经像月光一样,悄然降临,照亮了他们之间那条曾经冰冷黑暗的界河。未来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选择了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