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22、罗马的休止符

　　罗马的晚宴厅金碧辉煌，空气里浮动着香槟、古龙水和昂贵香水的气味，弦乐队的演奏轻柔地流淌。衣冠楚楚的人们低声交谈，觥筹交错，构成一幅典型的上流社会图景。

　　然而，在苏夜的感知里，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的男人身上。

　　沈墨渊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能劈开喧闹的人潮。水晶灯的光在他挺括的肩线和深邃的眼眸上跳跃，映得他有些不真实。几周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个冷静、矜贵、一丝不苟的沈墨渊，仿佛佛罗伦萨那场暴雨、那个湿透的背影、那尊未完成的雕像和散落的石屑，都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苏夜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至少，对他自己而言。

　　沈墨渊停在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是一个合乎社交礼仪的间隔。他的目光先是在苏夜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下移，落在他腿上的护具和倚靠的拐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先生。”沈墨渊开口，声音是熟悉的低沉平稳，用的是正式称呼，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的意大利语字正腔圆，比苏夜这个常驻者听起来还要标准。

　　“沈检察官。”苏夜也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口吻，但声线比平时紧绷一些，“公务？”

　　“一桩涉及基金会捐赠流程合规性的跨境咨询。”沈墨渊简洁地解释，目光重新回到苏夜脸上，“你的腿……恢复得如何？”

　　“还好。”苏夜简短地回答，不想在这个场合多谈自己的伤。他注意到沈墨渊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但几乎没有动过，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个细微的、显示出些许不自在的动作。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与周围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不远处的熟人向苏夜投来好奇的目光。

　　“听说你受邀参与鉴定工作？”沈墨渊打破沉默，话题转到公事上，“那些有争议的雕塑？”

　　“嗯。”苏夜点头，“为期两周。”

　　“很好的机会。”沈墨渊的评价客观，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

　　“你呢？要在这里待多久？”苏夜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似乎带上了点不必要的探询意味。

　　沈墨渊似乎并未在意：“视调查进度而定，大概三五天。”他顿了顿，补充道，“主要是文件审核和人员问询，与你的技术鉴定部分……理论上没有直接交集。”

　　他强调“理论上”，仿佛在划定某种界限，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音乐和远处的谈笑声。

　　苏夜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问问他佛罗伦萨之后是否顺利？还是聊聊罗马的天气？似乎都不对。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那些未解的心结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而这些东西，显然不适合在这个衣香鬓影的场合谈论。

　　“我……”苏夜刚开口。

　　“你……”沈墨渊几乎同时出声。

　　两人同时顿住。

　　沈墨渊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苏夜先说。

　　苏夜抿了抿唇，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墨渊看着他，深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也沉默了几秒，然后，用那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气说道：“离开佛罗伦萨前，我让人重新检查并加固了公寓所有窗户的插销和锁扣。应该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情况。”

　　苏夜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当时情景的后怕，有对沈墨渊当时果断反应的记忆，也有对他此刻特意提及这件事的……一丝微澜。

　　“……谢谢。”他低声说。

　　“另外，”沈墨渊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米罗的驱虫和疫苗记录，我放在厨房左边第一个抽屉，一个黄色文件夹里。如果你需要带它跨国旅行，可能会用上。”

　　苏夜更加愕然。他连这个都想到了？还整理了记录？这完全超出了“临时室友”甚至“协议方”的责任范畴，细致得……近乎诡异。这与沈墨渊平时那种对“混乱”和“麻烦”避之不及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看着沈墨渊，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一点端倪，但什么也看不出。这个男人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被他列入待办清单、需要妥善收尾的“事务”。

　　“……好，知道了。”苏夜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话似乎又走到了尽头。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佛罗伦萨的争吵、江浔的阴影、不同的世界、以及那份悬而未决、不知该如何定义的“情感联结”。罗马的华丽背景，非但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让这一切显得更加突兀和难以处理。

　　就在这时，基金会的负责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热情地跟苏夜打招呼，并介绍了旁边另一位重要的藏家。苏夜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过去，进行必要的寒暄和专业知识交流。

　　沈墨渊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参与谈话。他只是微微颔首，向新过来的人致意，然后目光重新投向远处，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离开时机。

　　苏夜一边应对着旁人，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沈墨渊。他看到沈墨渊将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看到他整理了一下原本就无比平整的西装袖口，看到他最后又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很深，很复杂，像是包含了未尽的话语，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然后，沈墨渊对正在交谈的几人微微欠身，用无可挑剔的礼貌语气说道：“抱歉，失陪一下。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

　　他没有再看苏夜，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宴会厅，身影消失在通往休息区的走廊尽头。

　　苏夜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酒杯里的冰块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方才那短暂的交谈，像一段突兀插入又戛然而止的乐章，非但没有缓解任何紧张，反而让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绷得更紧了。

　　罗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但对他们而言，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似乎已经仓促地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不是终结，而是一种更深的悬置——那些未曾解决的问题，未曾说清的情绪，被带到了这个更广阔的舞台，却依旧被沉默和距离紧紧包裹。

　　他们像两艘在夜色中短暂交错的航船，灯光晃过彼此，留下模糊的轮廓和动荡的水痕，然后继续朝着各自的航线，驶向未知的黑暗海域。重逢，并未带来答案，只带来了更多未解的疑问，和心底那一声遥远而清晰的回响，变得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