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雪》未言词倦

7、第6章

　　自那日李清许走后，两人又在百花谷待了数日，便出发去了人间。
　　这次见欢选了一个北方小城，千渡，原因无他，想看雪而已。
　　此时已近夏末，气温适宜得很。见欢和云暮走在街上被沿路的摊子吸引，不一会儿手上就捧满了各种美食。
　　逛着逛着，见欢突然停下了脚步，云暮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个古董摊，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物件，看起来煞是新奇。
　　摊主见两人驻足，热情地招呼道：
　　“两位看看有什么喜欢的，都是我精心淘来的各朝古物，绝对真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云暮想着小地摊能有什么真货，但见欢已经蹲下身拿起一只玉笛看了起来。那玉笛用的白玉水头不算好，但能看出制作他的人极为用心，是以整只笛光滑圆润触手生温。
　　摊主极力推销：
　　“哎呦姑娘，你眼光真好，这只笛子据说是一位将军的呢，有几百年的历史。我看姑娘你面善，你要的话就七两银子！”
　　云暮寻思什么古董还七两银子，又想着见欢可能只是一时好奇不一定想买，谁知见欢道：
　　“六两。”
　　见欢什么时候会讲价了，等会儿，她还真要买啊。
　　云暮断定六两对于摊主也算很不错的价格了，混迹多年，对买卖上的套路简直不能再熟了。果然摊主笑逐颜开，连伪装都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云暮：
　　“……”
　　最后云暮掏了钱，一脸心痛地带着见欢往客栈走去，一路喋喋不休：
　　“云见欢你这个败家子，我千年的积蓄都要被你花光了啊，我的心好痛！”
　　见欢摩挲着手上的玉笛，微微一笑道：
　　“千年才攒了这么些么，真是不行。”
　　云暮吐血。
　　住了一段时日后，见欢对这个小城喜欢得很，很想在这里开一间医馆，云暮奇道：
　　“之前去了那么多地方也没见你有长留的打算，这次是怎么了？”
　　见欢正望着窗外的远山，头也没回的答道：
　　“大概是这里给我一种很宁静安详的感觉吧。”
　　云暮对于她想开医馆的想法未置可否，见欢说道：
　　“你不必被我牵绊着，继续游历吧，我已经可以照顾好自己了。”
　　云暮的心思被戳中，感受到见欢的决心，又担心着她的病，故作轻松道：
　　“这么多年我哪里没去过，正巧我也很喜欢千渡，就在这里开间医馆吧，你的医术还需要再磨砺，没有我可不行。”
　　两人是说了就做的急性子，没几天就在城中开了间医馆。速度虽快，取名却费了些波折。云暮提议叫“相见欢”，见欢说什么人来看大夫还能高兴的，云暮让她想吧，她又想不出什么，最后医馆还是潦草地命名为云氏医馆。
　　医馆没选在人流量大的中心处，反而选了个背靠千渡山的地方，采药方便，还肃静。医馆后是一个小院子和住所，见欢很满意。
　　起初来的人并不多，直到附近一位老人半夜突发急症，家人给送来了医馆。云暮和见欢把他医好后，老人逢人便推荐云氏医馆，街坊邻里来过后又把口碑传了下去，一来二去，来的人也多了起来。
　　平日里，医馆来都是些寻常的病人，患的什么寒症湿症之类的。虽说都是些小病，却也影响人的精神，之前大家都是挺一挺不去医治，云氏医馆建成后，因为收的诊金不高，两位大夫医术又好，即使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病，千渡人也乐意来看一看。
　　日子平静似水，夜里见欢口渴，走到堂屋想倒杯水喝，水壶却见了底。见欢拿着杯子朝后院走去，想接杯泉水解渴，刚迈出门去，一个黑影从后院那棵树上一跃而下，顷刻便消失不见了。
　　见欢步伐不变，稳稳地接了水，饮了之后回房间躺下，只是睡意已消，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云暮见到见欢眼下的乌青有些惊讶，但由于决意要改改自己越发啰嗦的性格，扼住了询问的想法。
　　见欢对此浑然不知，洗漱后用了饭，就去医馆了。
　　一切如常，临近晌午人不多，云暮便回去做饭了，直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见欢站起身来直了直有些僵硬的腰，甫一转身，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连既明穿了件靛蓝衣袍，头发用同样颜色的绸带束得一丝不苟，许久不见，风采一如往昔。
　　见欢见到他有些惊讶，连既明倒是从容，微笑道：
　　“听人说这里新开了家医馆，大夫的医术很不错，恰巧近日有些失眠，前来诊治，不想竟又能遇到见欢。”
　　那日楚水城一别，时过几载，今日又在千渡相遇，真是巧的不能再巧的缘分。
　　见欢道：
　　“当时有些急事，离开了楚水城没来得及告诉你，之后回去想好好道个别，却听说你也已经离开了。”
　　她确实回过一次楚水城，却没看到那个喜欢在巷口拉奚琴的人，朝人打听才知连既明也离开了楚水城。
　　连既明道：
　　“我在你走后也有件不得不处理的事情，不过现在看来大概是老天觉得我们无需告别，你看，今日不是又遇见了？”
　　他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俏皮，见欢笑出了声，又想起他来时说过的话，对他说道：
　　“你且坐下吧，我为你诊脉，看看是为何睡不着的。”
　　见欢引他坐下，自己也重回了诊桌后，示意他把手搭到脉枕上。
　　连既明全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的手微凉，触到他的手腕时带来一丝畅快的凉意。
　　见欢凝神，把完脉，对他说道：
　　“无甚大碍，思虑过多所致，我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你也需少思少虑才是。”
　　连既明很听话的点了点头，见欢又嘱咐了些话，两人又东拉西扯聊起了近况。
　　那厢云暮做好了饭，等见欢不来，只好来这边寻。刚一进屋，就看到见欢和一个男子甚是熟稔的样子，他本能的警觉起来。
　　见欢见他来，歉然道：
　　“是来找我吃饭吗，来了一个朋友，许久未见有些忘了时间。”
　　又介绍两人道：
　　“这位是连既明连公子，我在楚水城结识的朋友，云暮，我兄长，也是一位大夫。”
　　两人见了礼，连既明开口道：
　　“不知耽误了二位用膳，失礼了。”
　　见欢刚想摆摆手说无妨，云暮先露出一个笑来，说道：
　　“无妨，既然是见欢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不过见欢方才说，你们是在楚水城结识的，我们已经离开楚水城数载，又在此处遇到还真是有缘分。”
　　这话带了点机锋，连既明恍若没听出一样，温和笑道：
　　“本来被这失眠一症搅扰得不行，听闻云氏医馆美名而来，如今倒要感谢它让我再次见到故友了。”
　　云暮故作惊讶：
　　“失眠可不是小事，见欢这丫头医术还需历练，不如让我为连公子诊治一番，也好安心。”
　　见欢不懂云暮的弯弯绕绕，听到他在朋友面前质疑自己的医术，差点拍案而起，就听连既明道：
　　“我相信见欢姑娘，她的医术很好。不过既然云公子盛情，连某不敢辜负。”
　　说完他坐下把腕子放在了脉枕上，云暮挂着笑，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暗自里却用了灵力探查起来。
　　片刻后，云暮稍稍松了口气，连既明确是常人，只是直觉告诉他要谨慎。
　　“没什么大碍，让见欢开些安神的药便好。”
　　连既明理好袖子，云暮恢复了正常，邀请他一同用饭，他也未推脱。云暮从不端着什么用饭时要缄口的礼仪，同他攀谈起来，说到各地风物，两人均是见多识广，一顿饭吃的不亦乐乎。饭用完之际，云暮还有些意犹未尽，内心感叹相见恨晚。
　　见欢对于云暮这副行径十分无语，留他一人收拾碗筷，自己带着连既明去医馆抓药去了。
　　这厢按照每次的剂量包好了药，用绳子仔细地缠了，再用布一起裹好，见欢把颇有重量的布包放进连既明怀里，后者则在抓药的过程中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见欢叫他早饭后煎服，又问他有没有煎药的器具，连既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刚来千渡不久，还未来得及置办。
　　偏生见欢是个同情心泛滥的性子，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他独自一人可怜，教他如果愿意也可以来医馆煎药服用。
　　此举倒是正合连既明心意，于是他很快应承下来，又把怀里的布包找了一个空闲的药柜安放起来。来医馆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连既明同见欢说好明天过来后，就离开了。
　　阳光正暖，碧空上飘着几朵云，微风拂面，走在路上连既明忽然生出惬意的感觉。他这般容色的公子，很容易招来别人的目光，尤其是他现在不自觉地噙着一抹笑，让见到他的人觉得天气都暖了三分。
　　这抹笑意一直持续到他走到家门口，踏入院子，他的笑容立时消失地一干二净，一双桃花眼好似浸了霜，他沉声道：
　　“出来。”
　　一团黑气蓦地涌出，片刻后，黑气消散，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主人。”
　　连既明朝黑衣人走近了几步：
　　“我不是说过，不要叫我主人，也不用跟从吗？”
　　黑衣人闻言抬起头，稚嫩清秀的脸上浮现出困惑：
　　“您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会听命于您。”
　　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死前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倒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贵人，他以“补品”的身份存在着，日日割血入药，腕子上纵横交错着疤痕，几月前因失血过多死去，魂魄游荡到赤水险些被小鬼吃掉，幸好被连既明所救。
　　一般人死后成魔都是因为心有怨念，而他成魔的原因说起来好笑，是为了报恩的。
　　他三岁就被养在皇宫，像一个物件一样生活，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毫无印象，听宫人交谈，他们一族生来就是皇族的补药，这是他的命运。
　　如果一个人生来被当做一棵树，渐渐地他也就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了，少年也是如此。他在懵懂的年纪就按照旁人赋予他的身份活着，没有名字，也不懂什么是命运，只是就这样活着，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什么是恨，疼痛也习以为常。被救下之后，又全意把自己当做连既明的所有物，对他而言，这样才是合乎情理理所应当。
　　当日救了这个少年之后，连既明以为他自会去投胎转世，便没有管他了，结果几日之后，少年带着一团魔气出现在连既明面前，张口听命闭口主人，连既明告诉他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少年懵懂地点点头，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连既明很少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此番心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索性由着他。
　　“你可以留下，只是不要叫我主人了，叫我公子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可以留下少年的眼睛一亮，又被问及名字，摇摇头道：
　　“没有名字。”
　　连既明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那口水井，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静立良久，方才开口：
　　“你今后，就叫桑榆。”
　　说完后，也没去看少年，踱步进了屋中。
　　只留恍若新生的少年如梦般喃喃：
　　“桑榆，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