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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是时候整顿内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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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玥返回玉虚观的时候刚好酉时二刻,丹红听见约定的两长一短的敲门声,赶紧迎了上去:“姑娘不是说今天丰乐楼有两位新人来吗,怎的还是回来的如此早,我以为您要在那里和他们用膳,好热闹一下呢。”
盈玥一边熟练地配合丹红给自己换衣服,一边道:“丰乐楼的伙计也不算少了,再加上舞女,已有二十多人了,要管着这么多人,可不能光靠宽厚与体恤。”
丹红问:“还需要什么?”
“敬畏”盈玥淡淡道:“这热闹多了,敬畏也便没有了。”
车轿一路晃晃悠悠,木轮发出的单调吱呀声催人欲睡。盈玥的倦意渐渐漫上来,倚着微凉的厢壁,沉入了浅眠。
自玉虚观出来时天色尚有余光,待丹红轻声将她唤醒,禀说“姑娘,到家了”,外面已全被夜色包裹。
杜府侧门前,两个小厮早已备好轿凳静候,见马车停稳,立刻小跑着迎上,恭敬道:“姑娘回来了。”
盈玥略一点头算作回应,目光在他们身上轻轻一扫,并未多言。
披香院正房里,五道菜品并一盅鸽子汤已布置妥当。盈玥刚踏进院门,乐清便领着几个女使笑盈盈地迎上来:“姑娘回来得正巧,饭菜刚上桌。累了一天,想是饿了,奴婢伺候您更衣,早些用膳吧。”
盈玥点头,转向丹红温言道:“你也去用饭吧,晚些再来伺候。”
吩咐完,她便由乐清搀着走向正屋。目光掠过桌面的菜式,她心下已明了几分。
这时,小丫鬟慧儿捧着浆洗干净的常服走进内室,默默递给乐清后便垂首退下,与外间众人一同布菜。
待盈玥更衣完毕,在饭桌前坐定,立即有女使奉上漱盂与铜盆伺候她漱口净手。慧儿适时递来松软的巾帕,盈玥一边细细擦拭指尖,一边随口问道:“这两日,家里情形如何?”
乐清正执汤匙为她布汤,闻言便道:“家中并未有大事。自打主君罚了四姑娘、五姑娘禁足,连带着夫人和周小娘都受了冷落,如今是二哥儿的倪大娘子掌家。才两日工夫,竟将全府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将汤碗轻放在盈玥面前,继续道,“昨儿晚上,她让陪嫁的马婆子拿住了五六个不值夜却偷吃酒赌钱的婆子,今早当众发落了个干净。奴婢瞧着,今日府里下人做事,都比往日勤谨了不少。”
说着又替盈玥布了一道菜,压低声音:“下午倪大娘子去了厨房,见您和七哥儿的份例比别的姑娘公子短了些,二话不说就罚了掌厨。原都以为她嫁过来大半年,温温柔柔少言寡语,不是个能掌事的,如今又怀着身孕,不过是挂个名儿应景儿。谁承想,竟是个有霹雳手段的。”
盈玥小口喝着汤羹,淡淡道:“二嫂嫂是国子监祭酒倪大人的嫡次女。倪家书香传世,世代簪缨,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不会差。”
她放下汤匙,又问:“她和含露阁那边,眼下如何?”
乐清略一思忖,谨慎道:“倒还没什么动静……许是周小娘挨了罚,正约束着底下人。倪大娘子一时寻不着错处。”
盈玥闻言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既然如此,咱们便好人做到底,再送二嫂嫂一个错处,助她立威吧。”
乐清当即会意,垂首应道:“奴婢明白。”
“父亲那边呢?”盈玥慢条斯理地嚼着菜肴,又问道,“这两日歇在何处?”
乐清回道:“都歇在书房。大娘子那儿打发人请了几回,主君都没理会。周小娘亲手做了一食盒点心送去,竟连主君的面也没见上。瞧这情势,气怕是没这么容易消的。”
盈玥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只轻轻摇头:“如此好的时机,文小娘竟也抓不住。”
乐清轻叹:“自五年前小产后,文小娘便深居简出,万事不争。七哥儿又养在夫人跟前……她如今怕是没了那份心气儿再去争抢。”
盈玥执起汤匙,搅动着碗中清汤,唇边掠过一丝浅淡的讥诮:“只要活在这世上,便不可能与世无争。在这深宅大院里头,再不想斗,也由不得你独善其身。”
她略顿一顿,又道:“我记得今春贺岁时,父亲是赔上阎立本的真迹,才勉强将三哥送进王老太师的私塾。如今只剩七弟一人还在四平胡同的书塾。那儿虽离家近便,先生学问却远不及王老太师。他年纪虽小,可哪个进士不是自幼苦读出来的?再这般耽搁下去,只怕真要误了前程。”
“姑娘说的是,奴婢会设法让文小娘明白这个道理。”乐清应下,然后又有些迟疑,“只是……文小娘家世不显,容貌并非绝色,又不似周小娘通晓诗书,能与主君谈古论今。只怕……有心无力。”
盈玥并未直接解答,反而问道:“父亲已非弱冠少年。年逾不惑,官居五品,这个位置最是尴尬,既不似六七品小官那般自甘平淡,又不及二三品大员权柄在握。”
“如今仕途正值苦心经营之际,家中偏又有多位适婚儿女。无论他去哪处,都免不了被这些琐事缠身。周小娘纵有才情,亦不能免俗,定会为子女前程多方试探,加上又同大娘子天天争风吃醋。你觉得,此时父亲最需要什么样的女子在身边?”
乐清沉吟片刻,眼神突然一亮:“必是温婉沉静、不多事、不张扬的。”
盈玥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浅笑:“女子的温柔似水,向来是抚慰男人心的最好汤药。”
乐清会意,恭谨应道:“这一点,奴婢也会想办法让文小娘知晓的。”
次日下午,东京马行街一处秦楼楚馆前,几个身材健壮的家丁将一个衣衫凌乱的男子架出门外,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男子挣扎爬起,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敢把小爷赶出来!真当小爷拿不出银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给老子等着!”
“哟!输得连姑娘的脂粉钱都付不起了,还这般大的口气!”老鸨摇着团扇倚在门首,叉腰嗤笑,“您这三五日就被扔出来一回,还没长记性呐!下回再来,记得把银子带足。就您这手气,六七十两银子还不够塞牙缝的!”
男子跳脚大骂:“你等着!晚上就带银子来,非把输的全赢回来不可!叫小梦姑娘好生等着!今晚若敢让她接别的客人,老子砸了你这招牌!”
“凭你?也配?”老鸨啐了一口,扭身便往里走,“下回可别又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男子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轰开围观人群,大摇大摆钻进对门脚店,扬声道:“小二!老规矩,一壶酒,两个小菜!”
“得嘞!”小二高声应和,转头又朝新进店的两位客人堆笑招呼,“客官里边请!”
那两位客人微微点头:“一壶清酒,再上两道招牌菜。”说罢径直走到先前那男子邻座坐下,自顾闲聊起来。
“钱兄这些日子难得出来,定要陪兄弟好好喝两盅!”
钱姓男子苦笑:“李兄快别提了。如今杜府是二公子屋里的倪大娘子掌家,手段厉害得紧,再不是张夫人和周小娘当家时的时候了。往后莫说溜出来吃酒,怕是偷闲都难了。”
李姓男子奇怪道:“不是说暂代管家么?”
又宽慰道,“待这阵风头过去,杜大人气消了,权柄总要回到张夫人或周小娘手中。”
“李兄有所不知”钱姓男子连连摇头,“单说周小娘,面上养着一双儿女,主君也常去走动,可这都是虚的。她家三公子仲恒连考两年省试都未中,等到高中还不知猴年马月。那些进士及第的,一两次就中的凤毛麟角,多的是考到两鬓斑白之人。如今三公子心灰意冷,终日流连烟花之地,依我看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李姓男子闻言也嗤笑不已。
钱姓男子抿了口酒,继续道:“周小娘出身寒微,原本与你我无异。在杜府能掌事,全仗子女得宠。如今儿子没有前程,自然牵连女儿婚嫁。这夫人素来视他们母子为眼中钉,婚姻大事又握在夫人手中,岂会给四姑娘润玥寻个好人家?”
“儿女都指望不上,如今又得罪主君,周小娘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钱姓男子问:“可杜大人这次不是连夫人也重罚了?”
“这怎能一样?”钱姓男子连连摆手,“同样是责罚,轻重却有天壤之别。夫人的嫡女明月嫁入伯爵府,嫡子伯恒一次就中了进士,如今已是天子门生,娶的又是国子监祭酒倪家的嫡女。现下倪氏身怀六甲,地位稳如泰山。有这般得力的嫡妻嫡媳在,管家权怎会再落到周小娘手中?”
“如今不光我瞧得明白,周小娘院里那些个惯会看风向的,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都暗地里寻摸着出路呢!”钱姓男子说到此处,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先前仗着周小娘得宠,他们院里的人,吃酒赌钱那是常事,克扣例银、以次充好,从中捞的油水海了去了!这些个污糟勾当,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如今么……嘿嘿,这等舒坦日子,怕是到头喽!”
那二人的对话字字如针,刺得男子坐立难安。
他本名陈笃,家中曾一贫如洗。父母撒手人寰时,除却一个七岁的妹妹陈竹与四面漏风的墙壁,什么也没留下。
为求活路,他咬牙将妹妹卖入杜府,换得七十贯钱。起初他也算是省吃俭用,可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半年光景,便又回到饥一顿饱一顿的境况了。因身无长技,只得去码头上扛包挑担,出卖苦力。
原以为此生只能过这般困顿的日子了,谁料杜家竟官运亨通,从七品小官一路升至五品。随着主君高升,夫人张初云的陪嫁——那些商铺、田产与盐务买卖也愈发兴旺。
杜家声望财富日渐鼎盛,陈竹因入府年久,如今已是周小娘院里的二等女使。
周小娘深得宠爱,一双儿女皆养在身边,吃穿用度比照正室夫人,金银首饰从未断过。主君更赐下几处产业让她傍身,日子过得金尊玉贵。连带着院中下人也手头宽裕,每月所得的银两竟比外头寻常男子还多。
且这些年周小娘也掌管过几次家事,每逢此时,底下人一月所捞油水便抵得上一年。那些巴结的孝敬、克扣的份例、采买时的虚账,大多流进他们的腰包。
陈竹也不例外。她虽恨兄长将她卖入杜府为奴为婢,却不得不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打算,所以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多半都填补了他。
年深日久,兄妹二人竟在东京城置下一处小宅。虽不甚宽敞,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可日子稍见起色,陈笃就慢慢流连于秦楼楚馆,纵酒狎妓。眼见杜家恩宠日隆,去年嫡长子伯恒又高中进士,将来富贵不可限量。周小娘有子女产业倚仗,地位稳固,陈竹以后拿回来的银两不说越来越多,至少是肯定不会断的。他由此愈发挥霍无度,将前些年积攒的银钱败个精光。近两年更染上赌瘾,平白添了许多亏空。
因着背靠杜家这棵大树,他从未将输钱欠债放在心上。可方才那番话,却如利剑穿心,将他的美梦戳得千疮百孔。
他猛然想起昨日陈竹托人带话,说“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不便,清明恐难回家,望兄莫忘祭扫父母,切勿因醉酒误事”。
如今细想,那二人所言恐怕八九不离十!
想起昔日做苦力时饥寒交迫的惨状,再联想往后数十年或许又要重蹈覆辙,他不由得连打几个寒颤。
不行!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必须尽快想出对策!
留给他的时日无多,定要逼陈竹在周小娘这座靠山倾倒之前,榨出更多银钱!!!
想到此处,陈笃再顾不得桌上尚有余温的酒菜,猛地起身,踉跄着冲出门去。谁知整个脚店竟无一人阻拦他。
钱姓男子见状唤来小二,“他尚未结账,你们怎不拦着?”
小二笑道:“客官是初来,有所不知。这般情形隔三差五便有一回,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头几回还追出去讨要,后来连他住处都摸清了。”
“说来也怪,十次有八次他掏不出银钱,可每月总有一两回,倒像能凭空变出银子似的,不光结清旧账,还硬要赏些跑腿钱。时日久了,我们也由着他去——横竖有宅子在那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李姓男子奇道:“怎说是变出来的,万一是他正经挣的呢?许是你们去讨债时,恰逢他发了月钱。”
“他日夜泡在对门的云想阁,哪得空闲去挣钱?”小二嗤笑,“再说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谁不是掰成几瓣花?哪会这般挥霍,还舍得赏人跑腿钱?”
李钱二人闻言,相视摇头。这陈笃,当真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