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如流》倍思吾

4、金殿琉锂

　　凌晨一点，横店《清宫疑云》片场，储秀宫的庭院花园里却亮如白昼。四座巨型灯架如沉默的钢铁巨人般矗立，每座顶端都架着六盏镝灯，刺目的白光将庭院里的白色大理石桌椅照得发光。

　　甘紫锂裹着羊绒毯，如同一条死鱼，瘫在折叠椅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这是她第三天熬夜拍摄。睡眠不足让皮肤状态变得暗黄，面部的鼻翼三角区一直出油，只能用粉饼一层一层的往上盖。清宫的旗头加上散发着塑料味的华丽的珠钗宝饰，足足能有五斤重，扯的她头皮疼，发套里的发胶黏在头皮上，又痒又闷。

　　“甘甘，再补一条英贵人被打入冷宫的戏！” 导演的烟嗓穿透了整个片场。

　　王导披着件不合身的长大衣，一手对讲机，一手夹烟，在巨型灯架下来回踱步。惨白的强光将他矮小的身影拉长的不成比例，投射在清朝的红色宫墙上，扭曲成一道庞大而不祥的阴影。

　　瘫坐在折叠椅的甘紫锂猛地起身，睡眼朦胧中，她看着灯光下王导的背影，觉得自己彷佛看到了《哈利波特》的里的伏地魔。

　　“王导，您这场戏已经让我拍了二十五遍了，老说感觉不对，您能不能和我说清楚，到底要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用心！用你的心灵去感悟，去触摸角色的灵魂！”王导挥动香烟，烟雾在强光中升腾。

　　灵魂？这破剧本有那玩意儿吗？开什么国际玩笑了。甘紫锂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一边咒骂道。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教科书式的甜美微笑，对自己默念：忍。杀青，合约完成，李东辉那边才能交代。

　　女明星的表面风光，如同玻璃橱窗里的展示品，而橱窗的背面却贴满了标价和各种身不由己。

　　在王导的顶级镜头前又磨了一个多小时，这时候，场务拎着一摞看起来十分廉价的塑料盒饭过来。甘紫锂正饿的慌，满怀期待打开盒饭——一坨油汪汪的茄子，几根发黄的青菜，两块疑似红烧肉的裹着酱油的物体，米饭又柴又硬。

　　眼尖的助理曼曼看着甘紫锂脸色铁青，小声问道：“紫锂姐，要不我叫点肯德基外卖？”

　　“现在凌晨三点，哪家店开门？凑活一下吃吧。” 说着甘紫锂绝望地扒拉了两口饭，结果“咔”的一声，在饭里吃出了一粒米饭大小的硬沙，崩到了她刚花了三万块在韩国首尔刚做的牙贴面。

　　投资过亿？钱都烧给那几盏破灯和导演的“艺术感悟”了吧！ 怒火带着劳累一起直冲天灵盖。然而，七位数违约金和李东辉那双冰冷精明的眼睛，像一双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垂下眼，喉头滚动，将那口混着沙砾的冷硬米饭，连同所有愤懑，一起咽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能发火，会被说耍大牌，又要花公关费……”

　　甘紫锂是天澄娱乐旗下的签约艺人。她来自一个浙江的小城，皮肤白皙，圆圆的脸，柳叶眉下生着一双灵动的杏仁大眼，眼神聪敏中透着世俗机敏。鼻头圆润却线条精致，为她增添了几分娇憨。她的父母倾尽所有，将她送进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凭借贵人引荐，几部热播剧给了她观众缘和“灵气小花”的名号。不仅赢得了业内的交口称赞，更积累了大量观众缘，成了当下炙手可热的女演员。

　　应吾妍为她安排这部王大导演的《清宫疑云》，虽然片酬收入微薄，但目标是奔着拿下今年的百花奖，是演技派强大有力的认可。但甘紫锂根本无心事业，也受不了吃苦，对应吾妍的苦心安排满腹牢骚。在她看来，那奖杯重远不如一只爱马仕包包来得愉悦。

　　“还有一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你先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曼曼贴心的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里面加了一根香肠和一颗卤蛋。

　　甘紫锂心怀感恩的看着曼曼，接过香味四溢的红烧牛肉面，顾不得形象，大口猛嗦了一口弹爽的面条，接着喝了一口浓郁的汤汁，柔软的面和温暖的汤一起冲入胃里，热汤包裹住了空荡荡的胃，使她感到了难得的放松和满足。

　　她打开手机里的视频监控，对着监控说，“花仙子，妈妈想你了，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么么么。”

　　“甘甘，我们觉得刚才那场情绪还是不到位，再来一条！” 王导的烟嗓透过喇叭如惊雷炸响。

　　听到这话，甘紫锂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手里拿着的康师傅的泡面纸碗被捏的变了形，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她戏服的裙摆上，晕开深色污渍。

　　这场戏她已经拍了二十七遍。剧情是甘紫锂饰演的“英贵人”被贵妇陷害，导致皇上误会要将她打入冷宫，她需要绝望又凄美的说出“ 夫妻一场，你终究……不信我”。

　　“我觉得刚才那条，眼泪流地不够美，转身时的裙摆飘的也不好看。”王导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是个重头戏，非常关键，心灵去表演，去感悟。”

　　“好，再来一遍，三二一，走。“

　　这次，干紫锂眼泪已经快哭干了。她眼睛浮肿疼痛，心如死灰，想起那碗吃了一半没吃完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想起崩到的牙贴面，想起了在家留守的女儿花仙子，一条控制情绪的带子，“啪”地一声，在她体内断了。

　　她开始撕心裂肺的哭，如同山洪暴发，眼泪鼻涕一起掉了下来。

　　“好, 卡！就是这个感觉，眼泪流的真漂亮！ “王导兴奋地挥舞手臂，无法感知一丁点甘紫锂的悲伤。

　　甘紫锂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用戏服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王导……辛苦了。” 终于，结束了。

　　尽管在圈中站稳了脚跟，表面上风光无限，甘紫锂内心却始终对自己“女演员”的身份缺乏认同。镜头前光芒万丈，镜头后却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与磨练。这条路，是否要一直走下去？她每天都会问自己一遍这个问题。

　　早上七点，天空已经呈现出鱼肚白色。甘紫锂瘫在奔驰房车里，用冰袋敷着肿成核桃的眼睛。

　　曼曼小心翼翼地安慰：“紫锂姐，还有三场戏，我们就杀青，可以离开横店回天澄了，你和应总监说一声，让她给你放个长假，这几个月看把你累的。我看着都可心疼了。”

　　“放假我也没有人约啊，哎，我的生活就像结束一个片场到另一个新的片场……看不到头。”

　　“你先休息好，下周百万粉丝博主-李李老师还要来拍‘女明星新家room tour‘。新租的郊区别墅都布置差不多了，你可不能再把脸哭肿了，上镜不好看。”

　　甘紫锂立刻睁开眼，肿胀的眼皮下闪过一丝精光：“香薰要用Jo Malone英国梨。沙发抱枕，必须是爱马仕。”

　　甘紫锂在自我包装上一直游刃有余，从不怠慢。现在的互联网上的信息参差，网友喜爱捕风捉影，常常像侦探一样，把一张照片放大二十倍再带着放大镜来看，甘紫锂深谙其道，聪明的她擅于利用大众“管中窥豹”的好奇心，给自己巧妙的立人设。

　　“那个……淘宝上买的爱马仕抱枕还没到货……” 助理曼曼胆怯地说道。

　　甘紫锂痛苦的闭上双眼，按了按鼻根处，“那快去专柜买啊！不然来不及了。”

　　“可是…你这边还有三场戏没拍完呢。”

　　“拍戏哪有拍room tour 重要，什么最佳女演员，百花影后，谁爱受谁受去吧。”

　　说完，甘紫锂用力拧开一瓶昂贵的蓝色莱泊妮鱼子酱面霜，狠狠挖了一大勺，像糊墙一样抹在自己憔悴的脸上。同时点开微信，联系起了“Lunar”美容院的客服，约上下一次打水光针的时间，喃喃自语道：“女人么，干得好永远不如嫁的好。”

　　“哈喽李李老师好，大家好呀～今天带你们看看我的家！”

　　这是甘紫锂今天录了五遍的开场。

　　“摄影师从开门那段再来一次！”曼曼喊道。

　　甘紫锂第五次关上门，再开门，镜头缓缓推进。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纯棉居家服，画着精致的裸妆，慵懒地靠在客厅的白色羊绒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显得慵懒随意，平易近人。头发看似随意地微卷，实则每一缕都经过精心打理。

　　“你们来的好早哦，我还没来记得化妆呢。“甘紫锂自然地歪头一笑，声音轻柔，仿佛真的只是临时起意分享生活。

　　摄影师调整机位，把镜头往右边移了移，甘紫锂也顺势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确保自己的左脸，她自认更上镜的那一面，对着镜头。接着，她随手抱起起沙发上的爱马仕抱枕。松弛地盘腿坐在沙发上，保持侧着左脸对着镜头。

　　“甘甘，平时除了工作之外，女明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博主李李老师开始发问。

　　“其实我平时在家超随意的，基本不化妆。我很宅，不工作就很少出门，自己做做饭，看看书。”

　　说完，甘紫锂精准的找到镜头，对着镜头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昨天新接的自然翘度假睫毛根根分明，唇色是精心调制的伪素颜裸粉。

　　“停一下，摄影师傅，能给我皮肤一个特写好吗？我觉得这个灯光很不错。”

　　“没问题。”

　　此时，机器镜头拉近，她的肌肤透出细腻的光泽，仿佛天生好皮，虽然这是打了柔光灯和水光针的共同成果。

　　“女明星的厨房又是什么样子呢？”随着李李老师的承接，众人走向别墅的豪华厨房。

　　甘紫锂找准镜头，手指轻轻滑过大理石岛台，温柔又做作的说道，“我平时有空就喜欢下厨做饭。我家分中厨和西厨，平时我用西厨多一些，喜欢烤烤面包。”

　　摄影师此时将镜头转向西式厨房，一整进口嘉格纳烤箱，蒸箱崭新如初。

　　接着甘紫锂打开冰箱，冰箱里除了依云瓶装水和美团外卖餐盒外什么也没有。她尴尬地笑了笑，在镜头扫过之前迅速的关上冰箱，随手拿起岛台上的一个牛油果。

　　“下面我来给大家做一个我最拿手的菜——牛油果沙拉。”

　　拿起锋利的双立人不锈钢水果刀，一刀下去，还没有成熟的牛油果生硬如铁，纹丝不动，没被切开。甘紫锂只能尴尬的扔开牛油果，继续微笑着说：“我们去看一下我的衣帽间吧，我的衣橱私服大揭秘！”

　　等博主李李老师和摄影师走出厨房，她立即把刀和牛油果嫌弃地扔在了厨房岛台，对着曼曼使了个眼色。

　　拍摄结束后，甘紫锂脸色苍白，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甜美笑容而发酸的脸颊，对曼曼说：“记得通知李李老师，让他后期把厨房那段剪掉。”

　　曼曼认真的在手机备忘里记下。

　　她又补充：“还有，发之前一定要加#豪宅松弛感生活#甘紫锂素颜状态#的标签。这个月，我的九宫格营业图，让摄影师修完图给我看，一定要我看过才能发！”

　　甘紫锂走回空旷冰冷的客厅，看着那些精心布置却毫无生活痕迹的摆设，想着一个月后，将从这里搬走退租。

　　但互联网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华丽的人设。租来的别墅，借来的道具，精心编排的“日常”，经过剪辑、滤镜和互联网的发酵，便能成为她“豪门千金”人设的又一块砖瓦。而这场盛大演出最终的目标，是她日夜盼望的豪门入场券。聪明世俗的甘紫锂清楚的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一幅什么牌，她无心久坐牌桌前，只想尽快出牌走人。

　　这时，窗外天色彻底亮了，照进这间没有温度法式房间里，也照在她妆容完美的妆容上，她的侧脸空洞麻木，毫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