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如流》倍思吾

3、夏江花月

　　应吾妍下班后，抛去了繁杂的工作情绪，马不停蹄地往父母家赶。

　　进入家门，玄关处的青花抱月瓶插上了新的淡粉色重瓣百合，花香味扑面而来。使她心情愉悦，短暂地忘却了上班时的各种思虑。

　　哗啦啦——阵阵麻将牌的撞击洗牌声随着花香一起到来。

　　自动麻将桌正运转得热火朝天，应母与李太太金映月、纪太太箫凤岚以及苏太太何淑君一边打牌一边聊得欢快无比。

　　应父则在客厅的按摩椅上闲适地躺着，一边刷手机，一边收听凤凰台的国际财经新闻。仿佛家里的热闹与他无关。保姆莲姐正在厨房看守着灶台上的砂锅，等待着最后一道松茸鸡汤炖好。鸡汤的香味透过厨房飘到了客厅，让刚回到家的应吾妍肚子咕咕作响。

　　“妍妍，你回来啦？”

　　此时，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高亢女声响起，应吾妍循着声音，走向了棋牌室，同时迅速挂上一个标准的营业式笑容。

　　红木装修的棋牌室里，挂着土耳其蓝的天鹅窗帘，古色古香又不失华丽格调，四个女人叽叽喳喳，显得格外热闹。

　　“阿姨们好呀，今天打麻将手气谁赢的最多？” 应吾妍热情地打着招呼。

　　“哟，我们大忙人妍妍回家了！” 苏太太戴着蛋面帝王绿翡翠戒指的手突然停下摸牌，热情地打招呼。她身材瘦小，穿一件紫色绸缎贴身连衣裙，脖子上带着一条和戒指成套的翡翠项链。她的皮肤紧致细腻，除了手，其他位置看不出任何年龄的痕迹。

　　“淑君阿姨，企谦和朋友们聚会去了，早知道您在这里，我应该叫他一起来吃饭的。”

　　“随他去吧，我这大儿子从来不干正事，要是他有他弟弟一半听话上进，我也就放心了。”

　　“企逊最近在忙什么？”箫凤岚问道。

　　“他最近在东南亚出差，苏辰正在越南规划建厂，毕竟那边的拿地和生产成本都比国内低很多，还能分散一些出口关税风险。”

　　每当苏太太一讲起小儿子，眼里总是充满了骄傲。

　　苏太太本名何淑君，是苏辰集团创始人苏宗岩的妻子。苏家夫妇起家于宁波一个港口小镇，早年做小家电代工出口业务。苏辰还是小作坊时，为了扩建生产线，举全公司之力向银行申请抵押贷款。当时身为东海商业银行行长的应父，认为实业兴邦，扶持实业责无旁贷，便提供给苏辰稳健的贷款资金。依靠着东海银行的支持，苏辰迅速发展壮大，逐步吞并了当地几家竞争厂商，成为了行业的领军者。

　　而对于长子苏企谦五年前突然离家出走这件事，虽已闹得人尽皆知，但苏家人对此依旧讳莫如深。

　　“企谦现在的工作发展不错，他写的歌词很受大家的喜欢呢。”应吾妍急忙为苏企谦辩护。

　　何淑君感到愈发荒唐可笑，冷冷地说道：“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苏企谦他只顾追求个人享乐，毫无家族责任感。还是企逊更懂事得多。”

　　“妍妍，你别只顾工作了，找对象也不能耽误。” 金映月苦口婆心的说道。

　　金映月是牌桌上四个女人里最年轻的，她的丈夫李劲松曾经是应吾妍父亲一手提拔起来得力下属，应父退休后，李劲松继任成为东海银行的行长。夫妇两人为人小心谨慎，很有分寸。

　　箫凤岚看了看手上的牌，附和道，”女人啊，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不要那么拼了。”

　　“凤岚，你家欧泊也还单着吧？他在B&B资本升到副总裁了吧？”

　　为了完成保单绩效，精明的保险经纪萧凤岚常年混迹于苏太太们的贵妇圈，但她的内心又瞧不起这些依靠男人们过上富贵生活的女人。尽管经济实力上萧凤岚无法与富太太们相比，但她有一张行走于上流太太圈的黄金名片——她的完美精英儿子纪欧泊。

　　箫凤岚急忙抓了张牌，发现是张九筒，失望地扔了出去，“我家那个也不争气，身边尽是些小模特网红。那些莺莺燕燕，费尽心思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你们知道吗，现在社会上还兴起了”高嫁培训班“，教那些来历不明的女人嫁进有富贵人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浮动。你们以后找儿媳妇，可都得擦亮了眼，多留个心眼。”

　　“所以我一直对企逊再三强调，谈恋爱玩玩没事，但结婚一定要门当户对。“ 何淑君表示赞同。

　　“居然还有这种培训班，真的管用吗? ” 思想传统的应母感到十分震惊。

　　“时代不同了。以前我们结婚都是一穷二白的，想法更单纯一点。“ 金映月说着，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的年轻岁月。

　　金映月和丈夫李劲松都来自甘肃，大学毕业后扎根上海。刚毕业一穷二白的李劲松通过社招进入了东海银行，成为了一名信贷审核员。李劲松工作认真严谨，业余喜欢读诗写作，文笔出色，经常为时任行长的应父润色演讲稿。两人虽然身处银行业，却一身文人风骨，因此十分投缘。八年后，银行业内兴起了提拔年轻干部的热潮，加之行长的应父不遗余力地提拔，李劲松升为信贷部主任。如今应父退休，他再次接棒，成了东海银行的副行长。而金映月虽然在国企里做个闲职，却因为丈夫的社会地位而备受同事尊敬。

　　“据说培训班的学费还不便宜呢，有需求就有市场。” 这时，箫凤岚挺直了她丰满的胸脯，“自摸，胡了！” 接着又补充道， “我呀，我的眼里只有妍妍，聪明能干，知根知底。”

　　“箫阿姨，欧泊这样的钻石王老五，您还发愁吗？人家正值事业上升期，忙着赚钱孝敬您呢！对了，您的新爱马仕包包真好看，我都没见过这个颜色……”

　　金映月和何淑君此时一同看向箫凤岚的蓝色鳄鱼皮铂金包，随后互相对视了一眼。

　　自动麻将桌继续发出轰隆的声响，夹杂着女人们的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就在此时，应吾妍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接了起来。

　　“应总监，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又陌生的声音。

　　“你好，请问您是？”

　　“是我，周念初。”

　　原来，今天早上开会时，周念初悄悄地把应吾妍的名片塞进了口袋里。

　　———

　　从云庭府的麻将室走出来，应吾妍的耳根子一下清净许多，迎着晚风，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此时，周念初已经在江边等候她多时。

　　傍晚的江边，华灯初上，江里货船缓慢的行驶，晚风微凉，江风夹杂着一丝泥土的气味。，一只柯基在主人的牵引下一扭一扭慢慢走着。星巴克广告牌亮起了灯，透过明亮的玻璃传出温暖的光线。

　　月亮终于从云层中跳了出来，清泠泠的远不如人间灯火，却照得江面分外明亮。江边的白色广玉兰开的格外肥美，碗口大的白花在月色的照耀下格外宁静。边上绿化带里的蓝色绣球，再经历了盛夏大面积的爆花后，开始慢慢走向凋零衰败。

　　应吾妍穿着一身居家服，头发用鲨鱼夹固定在脑后，碎发肆意的散落下来，戴着黑框眼镜，像一个大学生，显得平易近人。

　　“周同学，怎么啦？大晚上找我有什么急事？”

　　周念初闻声转头。应吾妍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脸。

　　周念初的五官精致秀气，脸部轮廓又瘦又窄，面部折叠度很高，是个标准的上镜脸。一头完全没有打理过的自然卷中长发，随风肆意飞扬，像一堆稻草。浓密的眉毛透露出一股倔强，鼻子像一个水滴，小巧精致，眼细长的内双眼睛明亮有神，眼眸黑亮，眼尾微垂，眼神像小狗一样带着几分无辜。

　　周念初望着应吾妍，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别……别哭呀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眼泪，工作上运筹帷幄的应吾妍一时间慌乱地不知所措。

　　她手忙脚乱的在衣服口袋里翻找纸巾， “你想喝奶茶吗？这附近有家新开的奶茶店据说很好喝，我给你去买？哦，对了，是叫叹叹茶，那个牛油果奶茶据说是必喝产品。”

　　“谢谢你，但我不喝奶茶。我平时喝冰美式。” 周念初抽噎着。

　　“大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觉的。“

　　“我已经两天没睡了。”

　　昏黄色的路灯打在周念初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一件干净的白色冒衫，罩住他瘦弱的身躯，卷发蓬松凌乱被江风吹的更乱。

　　“高鹏飞对你做了什么？” 应吾妍严肃问道。

　　“……NovaArts开了一张两百万的支票…高鹏飞逼我要我和他们签约……但我不想签……”

　　周念初急得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应吾妍却听懂了。

　　此从周念初在《新声音》走红以后，他的生活就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静。各大经纪公司为了和他签约，恨不得把周念初家的门给卸了。

　　“现在我的小区门口，狗仔二十四小时在蹲守着。就连我们小区垃圾桶，都会被翻个底朝天。小区业主们都在抱怨生活受到打扰……他们在联名提议让我搬出小区……” 说到这，周念初又哭的更厉害了。

　　“那高鹏飞人呢？”

　　“我没同意签Nova Art，他一气之下抛弃了我和女朋友出去旅游了……”

　　“这……那你为什么不签Nova呢？他们是个发片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应吾妍好奇地问道。

　　“我不想出名，也不想要很多钱。” 周念初轻轻叹了口气。

　　最近一系列突如其来的人气，让周念初感觉像掉入了深海黑暗漩涡般的窒息。
　　“今天在天澄开会时，我留了你的名片，真的很冒昧，那么晚还打扰你……”

　　自从在天澄的太平洋见到应吾妍的第一眼，她的身影便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那个坚定的身影，像黑暗漩涡里的一道光，于是他用尽全力，朝着那光的方向跑去。

　　“念初，你的感受我明白。”

　　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周念初，应吾妍心中升起一股特殊的情感，觉得他与一般歌手有点不一样。

　　周念初点燃了她的正义感。

　　“你先把电话号码换掉，再换一个新的房子。我让助理先帮你租一个公寓。”

　　“嗯，好。”

　　随着夜色降临，江上货船缓缓驶过，鸣笛声此起彼伏。风大了一些，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岸边广玉兰肥厚的叶片沙沙作响，那些碗口大的白花在月光下像无数只倾听的耳朵。应吾妍周念初沿着江慢慢走着，步调默契一致。

　　“娱乐圈里，林子大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经纪公司以高昂的签约费来控制年轻艺人。有的新人还没想清楚，脑子一热就草草签了经纪合约，代价却是失去了控自己黄金时期的权力。在娱乐圈耗尽青春，最后沦落为他人赚钱的机器。这也是为什么有的艺人在看清事实真相后，不惜背负巨额违约金，也要争一口气，为自己赎回自由。”

　　“我只想唱唱自己的歌罢了……怎么就那么难……”

　　“如果你签经纪公司，你的音乐会被更多的人听到。”

　　“但聚光灯下的生活让我感到焦虑。”

　　“假如你把它当成是提升你音乐事业的机会呢？”

　　“妍姐，你当时是怎么进这个圈子的？“周念初出乎意料地反问道。这是出于事业发展的好奇，也出于他想要更了解应吾妍的个人兴趣。她下意识的侧身过去，想和应吾妍靠的更近一点，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安全感十足。

　　“我呀，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应吾妍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江面。“我大三的暑假，还在摩根并购部实习，有个周末陪大学室友去洛杉矶试镜美剧《玫瑰度假村》。当时很惊讶的发现，和职场的冷漠现实不同，很多来试镜的演员甚至都没有固定的住所。有些人白天在餐馆当服务生，却依然快乐地坚持试镜。”

　　周周念初静静听着，神情专注。

　　“那是我过了二十多年‘标准化人生’后，第一次感受到以内心热爱为动力去做事的滋味。实习结束，我就回学校改了专业，从金融改成了传媒。我妈是我毕业后才发现的，她气的一个月没和我说话，哈哈……”

　　“哈哈哈……” 周念初被逗笑了，脸上的泪痕被江风吹干了。

　　“我毕业后就进了天澄，时间过的可真快，我希望能成为一个专业的经纪人，为娱乐产业公平健康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应吾妍谈论着自己的理想。

　　周念初觉得她此刻在闪闪发光。

　　“你很优秀，学历高，能力强，不像我，连话都说不清楚……“

　　“哪有，念初，你的音乐很棒，但你要找一个真正珍视你的才华的团队。即使你选择继续做网络歌手，我也会支持你的。”

　　“嗯。“ 周念初细声温柔，他像吃了一剂强心丸，心生温暖。

　　江边的灯依旧繁华闪烁，船只来往穿梭。

　　周念初的纯粹，恰好成了他的保护色，纷纷扰扰的世界中，一个没有欲望的人，也就不会轻易拿捏。

　　应吾妍看着自己把眼前这个哭包哄笑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好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明天我会让助理联系你的。”

　　周念初望着那个自信又坚强的身影渐行渐渐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他想和她继续多待一会儿，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将她再留下，只是留在原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

　　江风肆意吹拂着他那一头自然卷发。对岸灯火闪烁，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转，高挺的鼻梁、清澈的双眼和浓密的睫毛下，似乎藏着一丝未曾褪去的天真。

　　应吾妍回到家，立刻被母亲半是唠叨半是关心地催回了饭厅。

　　莲姐手脚麻利地端上重新热好的饭菜和一盅暖香的松茸鸡汤。三位牌友早已坐保姆车离开，家里恢复了平时的安静。

　　应吾妍闻到鸡汤的香味，胃口大开。香暖的鸡汤夹杂着松茸的香气，一并冲进胃里，泛起一阵满足，使她将今天所有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全身心享受着家这个幸福的港湾，带给自己的温暖。

　　就在她专注的喝着汤时，手机又震了起来。

　　屏幕亮起，一条绿色的弹窗信息悄然而至。

　　来信人：甘紫锂。

　　【姐，花仙子还好吗，她找不到妈妈一定很难过，我要和女儿团聚回上海！】

　　甘紫锂是应吾妍天澄的签约艺人，此时此刻正在横店苦不堪言的拍戏，她每天雷打不动对应吾妍里发牢骚。

　　【我上周去你家看花仙子了，她能吃能喝，很活泼，这部戏杀青给你放假。】

　　【王导真难伺候，对了，别墅搞定了吗？】

　　【和苏企谦的朋友谈好了，租一个月给你。你放假租别墅做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上海见!】

　　应吾妍安抚完情绪波动的甘紫锂后，突然回过了神来，反思道：“周念初又不是我手下的艺人？我为什么要帮他？”

　　她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命运赋予了单纯的人耀眼的才华，究竟是馈赠还是惩罚，谁也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