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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夏日流萤 ...

  •   司长安反复描摹着青玉小鼎鼎口那处粗糙的断茬。

      棱角硌着指腹,细微却清晰的痛楚蔓延开来,并非来自皮肉,倒像是从魂魄深处渗出的酸涩。

      他不知这心疼因何而起,只觉得这鼎不应该残破。

      鬼使神差间,他指尖凝聚起微薄的灵炁。这念头毫无道理,柳家父子身为修士,尤其柳父已达二境,注入的灵炁何等磅礴?

      若此法可行,此鼎早已光华万丈,何至于沦落为摊上蒙尘的残器?

      念头虽如此,一缕温润的灵炁却已随心意悄然渡入鼎身。这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抚慰,一种明知徒劳却难以自抑的亲近。

      然而,这尊小鼎从出现伊始,便从未遵循过司长安的预想。

      起初鼎身毫无反应,依旧是他掌中那件沉寂的古物。但就在他灵炁将尽未尽之际,鼎身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纹深处,竟有点点微光亮起,初时如萤,继而连成一片温润的毫光。

      司长安屏住了呼吸,眼神专注,再无半分随意。

      他小心地控制着灵炁的流速,既不敢中断,也不敢骤然加力,只是凝视着那光芒流转的鼎身。

      当最后一道裂纹也被流动的光华充盈,下一瞬,小鼎轻轻一震,竟自行从他掌心跃起,悬于半空。

      鼎身青辉流转,越来越盛,却并不刺眼。

      无数细微如尘埃的星点光粒从鼎口飘散出来,在明光符与鼎辉交织柔和的光晕里轻盈飞舞、汇聚。

      光点越聚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逐渐清晰凝实。

      红衣烈烈,映着少年十六七岁的身形。

      面容是司长安未曾见过的精致,相较司长安的清俊疏朗,这少年更多了几分昳丽。

      眉眼如雕如琢,唇色是天然的淡绯,长发只用一条半旧的赤金发带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

      虽是男子,左耳却悬着一枚小巧耳饰,金丝缠绕着一颗米粒大小的剔透晶石,一点金芒在晶石内轻轻跃动,像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的一粒夏日萤火。

      司长安的目光落在那紧闭的眼睑上,心头无端笃定:这双眼睁开时,其辉光必胜过那点金芒百倍。

      仿佛回应他心中所想,悬浮在光芒中的红衣少年,眼睫轻轻颤动几下后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瞳仁黑得纯粹,却又映着周遭未散的光点,仿佛将星子揉碎在了眼底。

      目光流转间,自然而然地与床榻上司长安的视线撞在一处。

      少年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困惑。

      他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目光扫过陌生的床榻、墙壁、符光,最后又落回司长安身上。

      他迟疑了片刻,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要不……给我解释一下,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你,又是谁?”

      司长安看着那双比预想中更为璀璨的眼眸,看着它们重新映照出世界的光彩。

      听着那清越的疑问,心中仿佛有一根始终紧绷的弦,于此刻悄然松解。

      这红衣少年的出现彻底补全了他心境上那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知的空茫。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少年与自己的关系,体内早已积蓄圆满的灵炁奔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体内沿着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循环往复。

      丹田灵炁漩涡之中,一点明光已无需寻觅,自混沌中跃出,那光芒并不炽烈,却无比坚韧,映照得他内腑通透。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识海中掠过。

      拾遗斋里药浴的苦涩气息,混杂着婆婆逗他时促狭的笑语;素未谋面的明玥姑姑,因丹师宋朝元一言而牵动心神的玉胎之谜;星尘墟的遥远,杳无音信的青鸟,临渊城的步步为营,陆放的试探与交易;八珍阁内一往无前的赌约……

      司长安所行每一步,皆由本心所驱,无惧亦无悔。

      见文漪姑姑无恙,寻明玥姑姑死因。

      为此,他愿承一切苦痛,行一切险途。

      这便是他的本心所求?守护,探寻,以及……眼前这莫名的羁绊?

      脏腑深处,司长安因强行施展传心术留下的旧伤被这灵炁一激,顿时如钝刀刮过;经脉之中,赵承留下的那道“惊蛰”剑气,亦如被惊扰的游蛇,在灵炁奔涌的路径上横冲直撞。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司长安心知破境之势已成,灵炁奔流无法逆转,亦不可分心强行压制。

      他索性放开对那惊蛰剑气的强行约束,只守住心神一点清明,任由体内成为两股力量的战场。

      他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熔炉,汗水浸透单衣紧贴在身上,所有心神都沉入那片正在开辟的混沌虚海,引导着那一点初生的明光,对抗着内外交加的痛楚。

      时间仿佛被拉长,芝元固腑丹的药力在汹涌的灵炁冲刷下维系着脏腑不被撕裂,青阳淬元丹的药气丝丝缕缕融入经脉,抚平剑气的暴虐。

      不知过了多久,灵炁奔涌七十二周天,最终归于丹田灵炁漩涡,那点明光稳稳悬照其中,光华内敛,映照周身。

      奔涌的灵炁渐渐平复,围绕着那点明光缓缓流转,体内肆虐的惊蛰剑气,在失去灵炁洪流的冲击后,也暂时蛰伏下来,盘踞于几处受损的经脉,余威犹在,带来阵阵隐痛。

      司长安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息后睁开眼。眸底深处,一点清光流转,随即隐没。

      世间万物明晰于目,空气中微尘的轨迹,窗外夜风的沙沙声,都变得格外分明。

      明心见性,照见本心。

      那个红衣少年不知何时已从半空飘落,此刻正悬浮在床榻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双星眸里满是探究与惊异。

      “如果我没看错,”少年开口,清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你刚刚是从养气突破到照心了吧?”

      他摸了摸下巴,眼底跳跃着混合着困惑和一点点得意,“看我一眼就照心,那我肯定对你很重要!说吧,我们俩什么关系?”

      “你是谁?我是谁?”

      “为什么我只记得自己是林小满,其他的事情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司长安撑着身体坐得更直些,虽然内里依旧有痛楚盘踞,但破境带来的力量让他精神好了许多。

      他没有立刻回答林小满的提问,而将不知何时已被轻放在床头的那尊青玉残鼎拿了起来。

      “我是司长安,出生的话,应当是在玄天宗的星尘墟。”

      司长安微微停顿,抬起了头,视线移向皱着眉等待解释的林小满。

      灵炁悄然注入手中的小鼎,残鼎再次发出温润的青光,悬浮在两人目光交错的中间地带。

      “至于你,”司长安的目光落回到光华流转的鼎身,“我是在临渊城的百纳集,第一次见到这尊鼎。”

      “带着这尊鼎出现的人叫柳寒江。他自述是在十六年前,白帝城经历一场大地动时,他父亲从震后的遗迹里发现了它。”

      司长安略去了“主人”二字,柳寒江,不配为此鼎之主。

      “司长安…临渊城…百纳集…柳寒江…白帝城…地动…”

      林小满低声重复着这些名字和地名,每一个词都无比陌生。眼神里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努力从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捞出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

      林小满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悬浮的青玉小鼎,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林小满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看看那实实在在的鼎,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恹恹的,像被抽走了精神。

      “白帝城在哪儿?玄天宗又是什么地方?”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就像一个…不对,”

      林小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点金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不是像,我就是个游魂。连个来处都没有的游魂。”

      林小满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凭空抛入此世的过客,无根无萍。

      司长安看着他眉眼间此刻笼罩的迷惘与孤寂,心头泛起莫名酸涩,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能感受到这尊鼎对我魂魄的吸引,我本就是身世不明的弃婴,无论过往如何,此鼎必与我渊源极深。”

      “而你自鼎中显化,我因见你而照见本心破境。你我之间,必有极深的关联。纵使此刻你我皆不知这关联自何而起,因何而生。”

      林小满听着,眼中的失落稍减,被专注的倾听取代,眉头却依旧微蹙。

      司长安如同立下某种郑重的誓言:“你若愿意,日后我必当陪你一起,探寻这青玉残鼎的来历,追溯你失却的记忆。”

      说到这里,司长安的语气中带上不容更改的决心:“但眼下,我有一件事必须即刻去做,”

      他看着林小满,眼神坦荡而认真:“此事,前路莫测,凶险难料。我会为你寻一处绝对安宁的所在,让你暂时栖身。待我了结那件事,定会尽快回来寻你。”

      林小满起初听得还算认真,小脑袋还配合地点了点。

      然而,随着司长安的话语深入,他那双漂亮的眉毛却越拧越紧,眼睛也危险地眯了起来,周身那股慵懒恹恹的气息一扫而空,无端透出一股子执拗和不满。

      “停停停!你的意思是,”林小满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你简直不可理喻”的荒谬感。“让我一个失忆的、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的‘魂’,离开唯一能确定和我有关系的你,然后找个地方傻乎乎地等?”

      他飘近一步,几乎要贴到司长安面前,那双星眸紧紧盯着司长安的眼睛,气势汹汹,“等多久?一年?十年?还是等到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知道?”

      不等司长安回答,他更近了几分,与司长安鼻尖相对:“司长安是吧?不管你要去做什么刀山火海的事,恭喜你,现在全天下最厉害的丹师会跟你一起去!”

      司长安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愕然,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反应。

      林小满捕捉到了这丝愕然,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得意的弧度,那份骄傲更盛:“对,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就是最好的丹师!”

      他隔空点向司长安的胸腹之间,“比如现在,你刚刚破境的气息就能告诉我很多。你脏腑早有旧伤,观其气机滞涩之态,应是一月之内,强行施展了远超你当时境界负荷的某种秘法,伤及根本。”

      “而你身上新添的伤势,剑气凌厉,残留的剑意生机勃勃却又暗藏锋锐,是灵台境剑修的手笔。”

      林小满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司长安体内灵炁的流转。

      “下手那人还算有分寸,剑气虽在你经脉里窜动,但剑意取的是生发之意,意在压制而非彻底摧毁,否则你此刻别说破境,能躺着喘气就不错了。”

      林小满说完后飘回原位,一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笃定模样,状似很是耐心地等待着,但司长安总觉得他的神色里带着点“你敢拒绝试试”的意味。

      司长安的目光从林小满脸上移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开口问了一句:“我的伤势一日需用几次芝元固腑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夏日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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