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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卷三·第15章 新面孔 ...


  •   马骁的笔录打完,夜已经压下来。

      技术室的灯还亮着,审讯室的灯也还亮着。沈听澜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重要对象名单”。

      名字不多,只有四个。

      每个名字后面,备注一行:

      ——某科技公司项目经理。
      ——某高校博士生。
      ——某三甲医院住院医师。
      ——某戒毒所复吸者。

      “这几个人,”刑侦队长在她身侧说,“都是马骁那边重点推的‘客户’。”

      “不是单纯买一两次的,是会回头的那种。”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立刻抓?”

      “不是所有人都该往候审室里拖。”她说。

      “有些人先要搞清楚‘怎么回事’,再决定‘怎么算’。”

      ·

      第一个对象是在经侦的协助下请来的。

      城北一栋写字楼三十层,窗外全是夜景。男人坐在玻璃会议室里,穿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领带松了一格,袖口挽到小臂,手腕上一块不算便宜的表,和桌上那堆报表放在一起,看着很搭。

      他叫邵明,三十三岁,科技公司项目经理。

      “你不是嫌疑人。”沈听澜给他看的,是一份“协助调查通知书”,“至少目前不是。”

      “你可以不说话。”

      “我说。”他笑了一下,“反正憋在肚子里也没人替我消化。”

      他看起来不算狼狈,也不激动,更多是一种见过风浪后留下来的疲惫。

      “第一次用,是什么时候?”

      “去年三月。”他想了想,“我们那时候在赶一个大项目。”

      “投标材料反复改,甲方天天开会,部门里好几个兄弟住公司。”

      “有一天半夜,我实在扛不住,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看着桌面,“邮件里多了十几封‘你怎么还没回’。”

      “你觉得自己搞砸了?”

      “不止是搞砸了一次。”他苦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已经开始拖整个团队的后腿。”

      “第二天,有人给我一颗药。”

      “谁?”

      “同事。”

      “他说,能让人不那么困。”

      “他说他自己也在吃。”

      “你信了?”

      “我当时信了一个更危险的东西。”他抬眼,“信了‘只要我撑住,问题就能解决’这句话。”

      “药只是支撑那个念头的道具。”

      “你后来每天都吃?”

      “没有。”他摇头,“一开始很克制。”

      “只在要熬夜写方案的时候吃。”

      “后来变成开会前吃。”

      “再后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连周一早会都要吃。”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没有它,还能不能把那些话听完。”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现在知道了。”他说,“新型精神活性物质。”

      “当时我给它起了个更好听的名字。”

      “‘止痛片’。”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平静得可怕。

      “你觉得你有罪吗?”审讯室里时常问这句话,但他问的时候没有“审讯”的调子,只是正常地把话说出来。

      邵明沉默了很长一阵子。

      “如果按法律条文算,”他说,“我知道你们可以给我套几个帽子。”

      “按我的感觉算——我知道我亏欠人。”

      “亏欠谁?”

      “亏欠那些跟着我熬夜的下属。”

      “我把自己当成‘顶梁柱’,可我脚下已经是空的了。”

      “你要我说到底有没有‘罪’……”他笑了一下,“我没有勇气替所有人下这个判断。”

      “我只是知道,我当时很需要一个‘不那么痛’的选择。”

      “只是我选错了工具。”

      对她来说,他这种人不是陌生类型。

      他也许在别的案子里会出现在“证人”一栏,也可能再过几年,会出现在“被告人”的名单里。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几次吃药的机会,和几次停下来的勇气。

      ·

      第二个对象是在高校心理辅导中心见到的。

      楼不高,墙刷成温柔的奶黄色,走廊里贴着“你不孤单” “说出来,心会轻一点”之类的标语。

      那间辅导室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面墙挂着软木板,上面插着学生画的乱七八糟的图画。

      博士生陈远坐在椅子边缘,双手交握得很紧,指节有点发白。

      “你是来做笔录的?”他问,眼睛里有明显的防备。

      “也是来听一听。”沈听澜说,“你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不是贩子。”他先把话说清楚,“我买,是给自己吃。”

      “马骁那边的记录,已经能证明这一点。”她说,“你不是上游。”

      “但你在案子里,不是完全无关。”

      他没反驳,垂下眼:“第一次吃,是在论文开题前。”

      “我一连几个月睡不着。”

      “每天在图书馆坐十个小时,回家之后,还是想不出一个让我自己觉得‘值’的题目。”

      “我导师说,‘你这么耗着,不如别读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那时候有人跟你说有药?”

      “有人在群里说。”他点头,“说国外博士都靠这种东西熬。”

      “说‘吃一颗,当天不困’。”

      “你当时心里那句话是什么?”

      “如果我这次开题过了,”他苦笑,“我以后就不吃了。”

      “你过了吗?”

      “过了。”

      “那你后来还吃吗?”

      “吃。”

      他合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因为第二天还有别的会。”

      “第三天有课。”

      “第四天导师找我谈话。”

      “我一直在等一个‘不用支持也能过关’的时刻。”

      “后来发现,”他低声,“那种时刻不会自己出现。”

      “你有没有想过停?”

      “有一次真的停了。”

      “那天早上,我什么都没吃。”

      “到了实验室,”他手指抓紧了裤腿,“我站在台子前,拿着移液枪,手抖得停不下来。”

      “我看着手里的样本在抖,就突然想到——”

      “如果我现在把这一管打错了,也许就有一个人治不好。”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用药’的时候,更危险。”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有点愣。

      “现在呢?”沈听澜问。

      “现在……”他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我被停学了。”

      “导师说,‘你这种人不适合做科研’。”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

      “但我知道——我自己做不了那个‘对别人负责’的人。”

      “你恨卖给你药的人吗?”

      “恨。”他笑了一下,“也不完全恨。”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了。”

      “有了他,我只是……晚一点跳。”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受害者”或“加害者”的二元标签能概括的故事。

      有些人用药,是为了逃避后果;有些人,是为了拖延崩溃的时间。

      拖延不等于解决,但在他们眼里,那一晚的“多活一会儿”,价值巨大。

      ·

      第三个对象在城郊戒毒所。

      冬天的风从院墙外刮进来,操场上树枝光秃秃的,几名穿病号服的人在走圈,肩膀缩着,脚步不快不慢。

      接待室里摆着两把铁椅子,中间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一壶热水,水汽往上冒。

      “我叫张亮。”那人坐下时自报了名字,“以前在外面,是开小饭馆的。”

      “传统货吃过,”他耸了耸肩,“‘极乐’也吃过。”

      “你觉得哪种更难戒?”

      “传统货,身体先扛不住。”他说,“人会记得疼,会记得丢脸。”

      “极乐这种,”他看着自己手背,“身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就是睡不着。”

      “脑子一直转,一直转。”

      “你以为你在想问题。”

      “其实你已经被它拖着走了。”

      “你复吸那次,是因为它?”

      “我第一次进来戒完,以为自己好了。”他笑了一下,“出所那天,觉得连呼吸都是干净的。”

      “结果回去不到三个月,”他低头,“有人给我看手机,说现在有种新玩意儿,不用打针,不用抽烟。”

      “吃一颗,就能‘轻松一点’。”

      “那一刻我很清楚它可能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但我还是吃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光靠‘不吃’这件事,我活得越来越不像个人。”

      “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

      “我以为‘戒掉’之后,生活会变得很干净。”

      “结果我发现它只是变得很空。”

      “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说‘我要活下去’吗?”

      沈听澜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知道答不出一个标准答案。

      “我不太敢说‘资格’。”张亮说,“我只知道,我那时候很想有人告诉我——除了吃药,还有别的办法撑过那天。”

      “可惜没人。”

      “你们那时候在干嘛?”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怨,只是平静,“在追上游。”

      “你们要追的,当然应该追。”

      “只是……追的时候,顺便低头看一眼,底下有没有人快要被冲走。”

      “你要我现在说‘我有罪’还是‘我可怜’,”他苦笑,“我两个都说不上来。”

      “我就一个感觉——”

      “我累了。”

      ·

      从戒毒所出来的时候,灯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

      天完全黑了,风吹在脸上,比早上冷了一层。

      车开回市区的路上,一路都是霓虹和红绿灯,人从马路这一头挤到那一头,大家手里都抓着什么——手机、袋子、孩子的手。

      “你今天见到的这三个。”裴征说,“都算‘好说话’的。”

      “还有很多,见不到。”

      “见得到的,已经算运气不错。”沈听澜说。

      她靠在车窗边,看着车流一点一点往前挪。

      “以前你看‘涉毒人员’,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什么?”他问。

      “嫌疑人。”

      “现在呢?”

      她想了很久,没有马上回答。

      半晌才说:“麻烦。”

      “麻烦在哪儿?”

      “麻烦在——他们的选择不干净。”

      “一边是撑不下去的现实,一边是搞不清的后果。”

      “他们站在中间,往哪边走都是错。”

      “我们以前只负责在他们走完之后,给他判个‘对错’。”

      “现在你会不会有点想管他走之前那一步?”

      “管不过来。”她说,“只能看见一小摊。”

      “那你管不管?”

      她没有说“管”或“不管”,只是看着窗外那条挤满车的路。

      “道路拥堵时,交警能做的,也只是把几个最危险的口子先疏一疏。”

      “不会有人奢望,一条城市的所有路同时变宽。”

      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但你要是连那几个口子都不管,就别怪哪天有人摔在你脚边。”

      ·

      夜里,她一个人在省厅顶楼的平台上待了一会儿。

      楼下车灯流成一条光的河,远处那块“远洲医药”的LOGO还在亮,蓝光在夜色里像一块被故意打亮的背景板。

      从这里往下看,所有人都缩小成了一点一点移动的影子。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画面——这些影子里,有几个正捏着一颗小小的药丸,犹豫要不要放进口里。

      可能是邵明,也可能是陈远,也可能是张亮这样已经戒了一次的人,站在某个无人角落,手心发汗。

      没有人看见他们抬手、吞咽、或者扔掉。

      “案子查久了,人容易变成条目。”她在心里说,“每一页都是编号,每个人都是一行。”

      “今天这几个,”她想起那张名单上的四个名字,“至少从条目里走出来一回。”

      风从楼顶掠过,吹散了她袖口的一点纸屑。

      纸屑是她刚才撕下一小块笔记本页面时留下的——那页上她写了一行小字:

      【他们不是“好人”或“坏人”,他们只是没学会说“我撑不住了”。】

      她把那小块纸揉成一团,揣进兜里。

      有些话,不能写进起诉书,也不会出现在判决书里。

      但只要有人记得,哪怕只有一个晚上,那些人就不是完全被“涉毒一人”四个字吃掉了。

      楼下,车流继续。

      城市的血管一点没停,只是有时候堵,有时候畅。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还是那件看起来古老又简单的事——

      在这条越来越复杂的路上,去辨认哪一辆车,是故意冲撞的人,哪一辆,是看不见前面的坑。

      前一种,她会拦下。

      后一种,如果来得及,她会在坑前面多放一块警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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