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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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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承华宫主殿的寝宫深处,比外间更显幽静。重重纱幔低垂,滤去了外界最后一点喧嚣,只余下烛火在鎏金灯台上静谧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寝殿侧后的浴堂,此刻被温暖湿润的水汽充盈。一方以整块汉白玉凿成的浴池,四壁浮雕着精致的莲叶游鱼图案,池沿宽阔。热气袅袅,从微烫的池水中蒸腾而上,将空气染上朦胧的暖意,也混合了池中特意洒入清雅安神的柏子与梅花混合的干花香料气味,馥郁而不甜腻。
冯媛已然褪去了白日那身庄重的雨过天青色宫装,只着一件素白柔软的绸缎浴袍,长发如瀑般松散下来,披在身后。她赤足站在池边铺着的柔软吸水的棉毯上,任由青黛为她解开浴袍系带。
青黛的动作熟练,淡青色的宫女比甲早已脱下,只穿着便于动作的浅色中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她神色专注,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氤氲水汽中沾染了细微的湿意,愈发显得乌黑浓密。
“娘娘,水温可还合适?”青黛试了试水温,轻声问道。
“嗯,正好。”冯媛应了一声,扶着青黛稳稳递过来的手,缓缓步入池中。温热的水流逐渐漫过脚踝,小腿,腰际,最终包裹至肩颈。她舒适地喟叹一声,向后靠坐在池壁特意打磨圆滑的凹陷处,闭上眼,任由连日来的疲惫和今日长春宫带来的沉郁气息,都在这一池温水中缓缓溶解。
青黛也褪去鞋袜,仅着中衣踏入池中一侧稍浅处,拿起一块细软的棉布巾,浸湿了,动作轻柔地为冯媛擦拭肩背。她的手指力道适中,隔着湿热的布巾,能感受到冯媛肩颈处因为长时间端坐或思虑而微微僵硬的肌肉。
浴堂内一时只闻水波轻漾的声响。
良久,冯媛才睁开眼,眸中映着摇曳的烛光和水汽,显得比平日更柔和,也更深邃,“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青黛手上动作未停,声音平稳:“李婕妤咎由自取,证据确凿,皇后娘娘处置得宜。”她略顿了顿,“只是……那声徐宛白,喊得蹊跷。”
“是啊,蹊跷。”冯媛抬手,撩起一捧温水,看着晶莹的水珠从指缝间滑落,重新汇入池中,“李氏胆小怯懦,若非被逼到绝境,或是恨极了,断不敢在那种场合直呼徐昭容名讳,还口出诅咒。”
“奴婢已着人暗中去查春杏和玉芙宫新进的洒扫太监了。”青黛低声道,“只是徐昭容行事向来张扬,若真是她……怕是尾巴也扫得干净。”
“无妨。”冯媛淡淡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她越是想扫干净,有时反而会留下更清晰的痕迹。不急,慢慢看。”
话题似乎告一段落。青黛换了块布巾,开始为冯媛清洗长发。她将冯媛浓密乌黑的长发拢在掌心,指尖蘸了散发着淡淡兰草清香的澡豆膏子,细细揉搓。动作间,两人靠得极近,水汽模糊了界限,唯有亲密在无声流淌。
冯媛重新闭上眼,享受着青黛妥帖的服侍。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池边香炉里该换什么香:
“青黛,你似乎对那个新来的小离子,颇为上心?”
青黛揉搓发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力道均匀。她没有立刻回答,仔细地将冯媛长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用干布巾包好吸去多余水分,这才轻声应道:“娘娘说笑了。奴婢只是见他办事还算细致,记性也好,在文书上能帮衬一二。况且……他是王公公送来的人,奴婢多留意些,也是分内之事。”
冯媛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看穿了什么,又像只是随口一提:“只是这样?我瞧着他模样生得,确实过于出挑了些。王元宝那老货,当初挑中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我都清楚。他能这么大方把人送来,除了你几次三番在我面前说他堪用,恐怕也存了别的心思。”
青黛沉默了片刻,拿起一旁温着的,用茉莉花和茶籽浸泡过的清水,缓缓淋在冯媛发尾。水声潺潺,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奴婢确实觉得他有些不同。不止是皮相。他眼里有股劲儿,不是寻常小太监那种认命或谄媚的劲儿,倒像像石缝里拼命想往外钻的草芽子,看着弱,根却扎得死紧。而且,他识字,懂数,心思细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哦?评价这么高?”冯媛偏头,水光映照下,侧脸线条优美柔和,眼神带着一丝探究,“所以,你就借着核对文书的由头,把人要了过来?还是说……我们青黛姐姐,在这深宫寂寂长夜里,也终于想找个模样顺眼、心思灵巧的人,说说话,解解闷?”
这话已带上了明显的调侃,也透着一丝认真的询问。她们主仆多年,相伴从潜邸到深宫,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彼此之间早超越了简单的主仆情分。有些话,旁人问不得,冯媛却问得自然。
青黛的脸颊在蒸腾热气中,泛起了些许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向冯媛,难得显出一丝赧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素的沉稳,声音低柔:
“娘娘,奴婢承认,是存了点私心。他长得确实好。但奴婢更看重他那份不甘和灵性。这宫里,多的是浑浑噩噩或汲汲营营之人,像他这样的,少见。放在眼皮子底下,用得好,或许真是一把得力的刀子;用不好,或起了别的心思……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王公公那边,他既把人送来了,短期内应不会再生事端。况且,人在承华宫,怎么用,用不用,何时用,还不是娘娘说了算?总比放在外面,不知何时就被推到了御前,平白惹出麻烦要强。”
冯媛静静地听着,末了,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重新靠回池壁,闭上眼,沉浸在了温热池水带来的舒适中。
就在青黛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冯媛的声音又淡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青黛,你跟了我这些年,最是清楚这宫里的日子。有些念头,起了便起了,无妨。只是……要拿捏好分寸。莫要伤了自己,也别……误了正事。”
这话说得含蓄,却重若千钧。既是提醒,也是默许,更是一种保护。
青黛深深低下头:“奴婢明白。谢娘娘体恤。”
冯媛不再言语,抬手示意了一下肩膀。青黛会意,重新拿起布巾,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摩肩颈。
浴堂内重归宁静。
至于那个被她们谈论的关禧,此刻正独自待在他那间清冷的小屋里,桌上摊开着一张不知从哪个废弃书斋角落里翻出来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棋盘,格子刻得深浅不一。旁边两个粗糙的陶碗,一个里面盛着白子,是些颜色灰白,形状不规则的碎石片磨的;另一个里面是黑子,看起来像是某种深色陶土烧制后敲碎的,大小也不均匀。
这是白天他去书斋后面的库房,帮着青黛找一批旧年礼单时,在角落落满灰尘的箱笼里瞥见的。大约是前朝哪位不得志的太监或宫女遗下的消遣玩意儿,早已无人问津。鬼使神差地,他当时就悄悄揣了回来。
围棋?他不会。他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课余时间被试卷和习题塞满,顶多看过几眼电视上的围棋比赛,认得那是黑子白子,晓得气和眼的大概意思,真要下,规则都摸不全。
可他会下五子棋。
那是他高中课间,和同桌女生偷偷在草稿纸网格上画的,用不同的笔迹代表黑白,简单,直接,连成五子就算赢,有时候自习课太闷,她们能低头厮杀好几盘,输了的请喝奶茶。
灯光如豆,昏黄地照亮棋盘一角。关禧拿起一粒粗糙的黑子,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犹豫了一下,落在了正中央的天元位。纯粹是觉得,下五子棋,先手占中间好像比较有利。
然后他换到对面坐下,拿起一粒白子,放在黑子斜上方一步。自己跟自己下。
落子的声音很轻,“嗒”、“嗒”,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手指捻着那些粗砺的棋子,触感陌生。没有光滑的塑料棋子,没有画满网格的草稿纸,没有同桌压低声音的抱怨和偷偷张望教室后门的紧张。
有的是冰冷的石片,陶土渣,一盏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油灯,和窗外无边无际的宫墙暗影。
“四三……这里应该冲一下……”他喃喃自语,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像是在讲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集中注意力,“黑棋有点优势……嗯,白棋应该在这里挡……不对,这样黑棋好像能做个活三……”
他试图去推演棋盘上的变化,寻找最优解。可思绪总是飘忽。
这棋子真糙,磨得指尖有点疼。以前用的自动铅笔,在便利店买的卡通图案中性笔……同桌那支总是带着淡淡桃子香味的荧光笔,画出来的线都好像更活泼些。
电脑。
这个词突然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他想他的电脑了。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贴着几个二次元的贴纸,键盘因为常年敲打,WASD和回车键都有点磨光了。里面存着他没打完的游戏,下载到一半的电影,还有那个专门记录各种难题巧解的文档。
如果电脑在,他至少可以搜索一下:“穿越成太监怎么办?”“古代宫廷生存指南”“如何证明黎曼猜想以震惊古人换取自由”——虽然最后一个大概率搜不到。
手机。他的手机,最新的型号,被他妈以影响学习为由收走了,只有周末晚上才能玩一小时。他记得那天晚上他还在跟同学争论一道物理题的多种解法,消息提示音叮咚作响。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是温暖的,属于人间的光。
而现在,只有油灯舔舐黑暗投下摇晃不定的阴影。
网络。信息。那个触手可及,应有尽有的世界。他可以用搜索引擎查找任何关于“晟朝”的蛛丝马迹,可以匿名在论坛发帖求助“急!在线等!灵魂穿成太监且皇帝疑似基佬怎么办?”,可以看无数宫斗剧解说和干货分析,甚至可以……查找有没有类似时空穿越的学术假说或离奇记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抱着一本残缺不全,语焉不详的《晟朝宫苑录》,在故纸堆里大海捞针,连这个朝代是不是他历史书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变体都搞不清楚。
“爹的,”他捏着一粒黑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低声骂了一句,“连个WIFI都没有,不,连电都没有……”
他闭上眼,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再睁开时,目光重新聚焦在棋盘上。自己跟自己下五子棋,还下得这么投入,真是够无聊的。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一点点像思考游戏的东西,能让他暂时逃离这具身体,这个身份,这座牢笼。
黑子落下,封住了白棋一个潜在的四三。他换到对面,拿起白子,试图寻找突围。
“要是能有个计算器也好啊……”他继续自言自语,声音干涩,“或者有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爹的,我现在居然觉得写数学卷子都是幸福的……”
至少那些题目有答案,有逻辑,有终点。而他现在面对的,是一盘没有规则说明书,对手不明,甚至连自己是什么棋子都搞不清的生死棋局。
冯昭仪是执棋人吗?青黛是另一枚棋子,还是观棋者?徐昭容咄咄逼人,皇后疲于应付,皇帝……那个影子般存在却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李婕妤的倒台,真的只是私通那么简单?那声未尽的“徐宛白”,到底藏着多少隐情?
而他,关禧,或者说小离子,在这盘棋里,到底是被用来兑子的卒,还是等待被将军的帅旁边那个可有可无的士?或者,他连棋盘上的子都不是,只是棋盘旁边一颗碍事的灰尘,随时可能被吹落。
白子落下,看似无意,却隐隐形成了另一个方向的连接。关禧盯着棋盘,忽然觉得这纵横交错的格子,像极了这重重宫阙,每一条线都是规矩,每一个交点都是一个位置,或囚牢。黑子与白子纠缠厮杀,都想把对方逼入绝境,连成自己的五子一线。
就像这后宫里的每个人,都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连成那条通往权力,安全,或者仅仅是活下去的线。
他拿起一粒黑子“啪”一声,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却恰好同时破坏了白棋两个潜在的好形。
“不能只想着自己那条线,”他低声说,像是告诫自己,“还得看着别人怎么连……堵别人的路,有时候就是给自己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