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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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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文书房的差事并不复杂。
李福公事公办,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远和谨慎。张旺则彻底躲着关禧,偶尔目光撞上,也立刻惊慌地移开。孙河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只是在关禧收拾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行李时,默默递过来一个干净的布包。
“谢谢孙哥。”关禧低声道。
孙河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离开文书房那天,天气有些阴沉。关禧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在通往内务府派办处的宫道上。这条路,比从掖庭到典籍司,到文书房的路,似乎更宽阔些,来往的太监宫女神色也更匆忙,衣着体面许多。
派办处设在内务府衙门旁边的一处独立院落里。比起典籍司的清冷,文书房的刻板,这里明显多了几分烟火气。院门口有小太监守着,进出的人大多步履匆匆,手里或拿着单据,或捧着样品,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穿着宫外服饰的商人模样的人,低着头,恭敬地跟着太监往里走。
关禧通报了姓名和来意,守门的小太监显然已被吩咐过,打量了他一眼,便引着他进去。
院子不小,几排厢房,分别挂着“采买”,“库司”,“工役”,“文书”等牌子。人来人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低声交谈声,验看货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小太监将他引到正对着院门的一间较大的堂屋外,低声道:“王公公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有劳了。”关禧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垂首迈过高高的门槛。
堂屋内,王公公正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听着下面一个穿着青色管事太监服的人回话。案几上堆着不少账簿,单据,旁边还站着两个小太监,随时听候吩咐。
关禧安静地走到堂下角落,垂手肃立,不敢打扰。
王公公抬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继续处理事务。只听得那管事太监在回禀一批新进宫绸的验收情况,数目,成色,有无瑕疵,说得条理清晰。王公公偶尔发问,切中要害,显得精明干练。
关禧默默听着,将这些流程,规矩记在心里。
约莫一炷香后,事务处理完毕,那管事太监和两个小太监行礼退下。王公公这才放下册子,端起手边的盖碗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关禧身上。
“来了。”
“是,公公。小的来向公公报到,听候公公差遣。”关禧上前两步,恭敬行礼。
王公公放下茶碗,打量着他。今日的关禧,换上了一套派办处低等长随太监统一的靛青色棉布袍子,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净平整,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身姿挺拔。因为伤势好转和饮食略有改善,脸颊也丰润了些许,褪去了最初的死气,那份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清俊昳丽,越发凸显出来。
“嗯,精神头不错。”王公公点点头,还算满意,“既然到了派办处,就要守派办处的规矩。咱家这里,不养闲人,也最看重机灵和本分二字。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别瞎看;该听的听,不该听的装聋作哑;该问的问,不该问的把嘴闭紧。明白吗?”
“小的明白。”关禧应道。这话里的警告意味,他听得懂。
“你初来乍到,先从基础的做起。”王公公指了指外面,“跟着负责文书归档的牛管事,帮着整理、抄录往来单证,熟悉熟悉各处的流程和惯例。手脚勤快些,眼里有活。”
“是。”
“住的地方,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在后面排房里,跟另外两个小崽子一起。待会儿自有人带你过去。”王公公交代完,便挥挥手,“去吧,找牛管事报到。”
“小的告退。”关禧躬身退出了堂屋。
引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西厢一间挂着“文书录副”牌子的屋子前。里面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太监正在核对单据,这便是牛管事。
关禧恭敬地说明了来意。
牛管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堆着些旧单据的空桌子:“那是你的位置。先把上个月采买司送来的这些货单按品类和日期重新誊录一遍,字迹要工整,不得有误。规矩自己看墙上贴的。”
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写着文书录副房的各项规矩,包括字体要求,格式,归档方法等等。
“是,牛管事。”关禧走到那张空桌前坐下。桌子有些旧,但擦得干净。他摊开那些杂乱的单据,拿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开始按照要求,一笔一画地认真抄录起来。
这是王公公给他的第一个考验。整理单据看似枯燥,却能最快地让他了解派办处的运作,宫内各项用度的品类,价格,来源。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或许在某一天,就能成为他有用的筹码。
他必须做好。
*
接下来的日子,关禧便在这派办处安顿下来。他住的地方比文书房的直房条件又好了一些,三人一间,每人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木板床和一个小柜子,私密性稍好。
同屋的两人,一个叫小柯,在采买司跑腿,性子活络,另一个叫小路,在库司当值,有些沉默。两人对关禧的到来没什么特别表示,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关禧每日除了完成牛管事交代的抄录,整理工作,便是在派办处院内默默观察。他记下了各处管事太监的姓名,职责,大致性情,留意着往来人等的身份和交谈的只言片语。他发现派办处确实如王公公所言,消息灵通,不仅关乎宫内用度,有时甚至能听到一些前朝动向的风声。
王公公也没给关禧特殊的关注,仿佛他只是众多下属中普通的一个,但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时不时会落在他身上,评估着他的表现。
关禧沉住气,不急不躁,将每一份经手的文书都处理得条理清晰,字迹工整。偶尔牛管事忙不过来,他会主动帮忙分摊一些杂事,态度恭顺,手脚麻利。渐渐地,连一向严肃的牛管事,对着他时,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这天上午,关禧正在誊录一批瓷器采买的单据,王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小离子,公公让你过去一趟。”
关禧心中一凛,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跟着小太监来到王公公的堂屋。
屋内除了王公公,还有一个穿着绸缎常服,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宫外的商人,正躬身站着,神色有些紧张。
王公公见关禧进来,对他招招手:“小离子,你过来。这位是锦绣阁的孙掌柜,来送一批新样式的荷包、香囊。你眼神好,帮着看看,针脚、用料如何。”
关禧依言上前。桌上摊开着几十个做工精巧的荷包香囊,用料有绸有缎,刺绣图案各异。这不仅是看货,可能也是一次对他眼力和应对的考校。
他拿起几个,仔细看了看针脚细密程度,绣线颜色搭配,布料质感,又轻轻嗅了嗅香囊的气味。结合之前在典籍司和文书房看到的关于宫内用度等级,妃嫔喜好的零星信息,他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他放下东西,垂首对王公公回道:“回公公,小的粗略看了。这批货品,用料算是中等,针脚也还算匀净。只是……这缠枝莲的纹样,按制似是僭越了些,非低位妃嫔或宫女所能用。还有这几个秋香色、赭石色的,颜色过于沉暗,恐怕不太合宫中贵人们时下的喜好。倒是这几个藕荷、月白、浅绯色的,配色清雅,绣样也新颖,或可入眼。”
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点出了关键,既不过分贬低,也没胡乱吹捧。
王公公还没说话,那孙掌柜先急了,连忙辩解:“公公明鉴!这缠枝莲……是小的一时疏忽,绝无僭越之心!颜色……颜色……”
王公公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关禧:“哦?你还懂这些?”
“小的不敢说懂。”关禧谦卑道,“只是在文书房时,偶尔抄录过一些内务府关于服制,用度的旧例,又见近日各宫支领物件的单子上,浅色系似乎更受青睐,故而大胆猜测。”
王公公点了点头,对孙掌柜道:“听见了?以后进上的东西,多用些心。这些藕荷、月白的留下,其他的,拿回去改改再说。”
孙掌柜如蒙大赦,连连称是。
孙掌柜退下后,王公公心情颇佳,对关禧道:“没想到,你倒是个留心事的。不错。”
“公公谬赞,小的只是尽本分。”
“嗯。”王公公沉吟片刻,状似无意地说道,“过两日,有一批从南边运来的时新绸缎和香料要入库,需得派人去皇城外的承运库交接、核对。这活儿……你想去吗?”
皇城外,承运库。
虽然可能只是从皇宫的侧门出去,进入隶属于皇家的外围库区,并未真正踏入民间市井,但这已经是迈出了那堵高墙。
关禧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小的……小的多谢公公信重,小的一定仔细核对,办好差事,绝不负公公所托。”
王公公看着他眼中那难以完全掩饰的亮光,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好,那就这么定了。回头让牛管事把相关单据和规矩给你,仔细看熟了,可别出了岔子。”
“是,小的遵命。”
退出堂屋,走在回文书录副房的路上,关禧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些发飘。阳光透过廊檐,在他眼前晃动出斑驳的光影。
希望,就像这透过高墙缝隙照进来的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落在了他身上。
他终于,要看到外面的天空了。
*
派办处的节奏明显比典籍司和文书房外院快上许多。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算盘珠的噼啪声,以及各类物资特有的气味——新绸缎的浆洗味,干药材的苦香,偶尔还有海外舶来品那奇异浓烈的香料气息。
关禧所在的文书录副房,是整个派办处信息的中转站之一。各类采买单据,入库记录,领用批文,最终都会汇集到这里,进行抄录,归档。牛管事要求严苛,关禧不敢有丝毫懈怠,字迹始终保持着工整清晰,分类归档也做得井井有条。他发现,通过这些看似枯燥的单据,能拼凑出宫内各殿各局用度的偏好,季节性的需求变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不同主子受宠程度的起伏——比如,近月来,玉芙宫徐昭容和承华宫冯昭仪处支领的份例和特殊用度,就明显比其他几位低位妃嫔要丰厚和频繁。
午时,钟声敲响,是短暂的休息和用饭时间。
派办处有自己的小厨房,虽比不上御膳房的精致,但比起净舍和文书房的统一配送,已是天壤之别。至少,粥是稠的,窝头是新鲜的,偶尔还能见到几片油汪汪的肥肉片子或一点绿油油的蔬菜。
关禧领了自己的那份饭食,一碗还算浓稠的小米粥,一个杂面馒头,一小碟咸菜,今天运气好,居然还有一小勺炖得烂熟的豆角。他正寻思着找个角落安静吃完,同屋的小柯端着碗凑了过来。
“离子哥,这儿没人吧?”小柯笑嘻嘻地,不等关禧回答就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他年纪与关禧相仿,在采买司跑腿,消息灵通,性子活络,是派办处的“包打听”。
“没人,坐吧。”关禧点点头,小口咬着馒头,他对小柯这种自来熟的态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也不排斥,在派办处,多个消息渠道总不是坏事。
小柯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着粥,一边压低声音道:“离子哥,听说王公公让你去看了锦绣阁的货?行啊你,刚来就能在公公跟前露脸了。”
关禧不动声色:“只是凑巧,公公考校罢了。”
“嘿嘿,那也是本事。”小柯眨眨眼,话题一转,“诶,下午我得跑趟腿,去趟玉芙宫和承华宫送东西,真晦气。”
“送什么?还得劳你亲自跑一趟?”关禧知道小柯主要在宫外和内务府之间跑动,直接往后宫送东西的机会并不多。
小柯撇撇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豆角:“还能是啥?就是锦绣阁送来的那批新样式的荷包香囊呗!王公公挑了些样子新巧的,让和冯昭仪给徐昭容两位娘娘送去瞧瞧,若合眼缘,便留下。这种往主子跟前递东西的活儿,看着是露脸,实则麻烦得很,稍有不慎就得吃挂落。”
关禧了然。原来如此。派办处负责采买,有时一些新奇的,尚未正式列入份例的物品,会先挑选一些送到得宠的妃嫔处试用或赏玩,这既是讨好,也是试探风向。
负责送达的太监,确实需要几分机灵和运气。
“玉芙宫那位,脾气可不大好,你小心些。”关禧想起月华门前的冲突,低声提醒了一句。
“可不是嘛!”小柯苦着脸,“听说徐昭容最近心情欠佳,我这心里正打鼓呢。唉,要是像给冯昭仪送东西那样就好了,冯昭仪性子温和,出手也大方,就算东西不合意,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跑腿的。本来是小德子跟我一起去的,好歹有个伴,谁承想……”
他话音未落,就见另一个穿着同样靛青袍子的小太监捂着肚子,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挪了过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小、小柯哥对不住……我、我这肚子……怕是昨儿晚上吃坏了东西,绞着疼……一趟趟跑茅房,腿都软了……”小德子声音虚弱,“这、这去后宫送东西的差事……我、我怕是顶不住了……”
小柯一看他这架势,眉头拧成了疙瘩,又是嫌弃又是着急:“哎呀!你这家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上这节骨眼!王公公吩咐的差事,耽误了谁担待得起?”
小德子都快哭出来了,捂着肚子弯下腰,哎哟哎哟地呻吟。
小柯急得原地转了个圈,目光在院子里逡巡,忽然瞥见正准备回去继续抄录单据的关禧,眼睛一亮。
“离子哥!”小柯几步窜到关禧面前,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离子哥,帮个忙!你看小德子这德行,肯定是去不了了。这往玉芙宫和承华宫送东西,一个人去不合规矩,也容易出错。你……你下午忙不?能不能替小德子跑一趟?”
关禧脚步一顿,心中念头飞转。
去后宫,直面妃嫔?风险不言而喻。
尤其是玉芙宫那位徐昭容,上次的冲突还历历在目。可……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观察两位妃嫔,尤其是那位据说性情温和,协理宫务的冯昭仪的机会。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些宫廷人际的脉络,甚至……万一呢?万一能搭上一点关系?总比一直困在派办处整理文书,被动等待王公公那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施舍的出宫机会要强。
而且,小柯在派办处人面熟,让他欠个人情,以后打听消息也方便。
见他沉吟,小柯连忙加码:“离子哥,你放心!就是送个东西,递到各宫管事宫女手里就行,运气好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冯昭仪那边肯定没事,徐昭容那儿……咱们小心点,送了就走!完事儿了,我这个月的底子钱分你一半……不,全给你!”
关禧抬眼,看着小柯急切的脸,又瞥了一眼还在哼哼唧唧的小德子,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平静:“钱就不必了。同处当差,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回去跟牛管事说一声,把手头的活计放一放。”
小柯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哎哟!谢谢离子哥!你可救了我了!回头我请你吃好的!”
关禧转身去找牛管事告假。
牛管事听闻是顶替去后宫送东西,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嘱咐了一句:“规矩点,别惹事。”便准了。
片刻后,关禧和小柯各自提着一个精致的多层提篮,里面分门别类放着王公公挑出来的荷包香囊,走出了派办处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