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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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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尝尝看,有食欲的话就吃几口。明奕说。
雨伶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先是望了望几道菜,好像不知从何下手似的。明奕也不管她,只是替她盛了碗汤,顺便把那狮子头破开。直到雨伶启了第一筷,她才自然而然地跟着夹菜,和她一起吃起饭来。
“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在这里吃饭了?”
明奕突然想起这回事,就问了她一句。她料想在自己没来之前,雨伶大多时候应该还是在她屋里吃的。自明奕来到这里,每到饭点,长桌还没有这样空旷过。遥望过去,桌布洁白如雪,不掺杂色,正中立着一花瓶,今天插的花是淡金色的非洲菊。
雨伶应了一声,她自第一筷后,就接着吃下去了,明奕就想这菜应该对她胃口。她没有再说话,也开始默默吃起饭来,不愿打扰雨伶。雨伶吃得很认真,到后面越吃越快,明奕都感到惊讶。
把汤推给她,长桌对面明明只有雨伶一人,却比那么多人都吃得热闹,好像只有这一顿是真正的饭,其余都称作是“宴”,多少带有形式化的意味。雨伶吃完了饭,也喝了汤,明奕不知为何心底也跟着松了口气。她自己也是饱餐一顿,没什么规矩与束缚,身心都跟着放松下来。
伏堂春不在反倒是件好事,明奕心中又浮现出昨晚半夜偷偷溜回房间的场景,因而这样想。当时那走廊漆黑,外面也漆黑,没有月光。她勉强走回去,途经一扇雕花木门,隐约记得那是伏堂春的起居室,和雨伶在同一层的。幸好伏堂春不在,明奕当时抚了抚胸口。
饭菜见底,汤也见底,明奕看着雨伶问:“我晚上想做糖醋排骨,你要不要下来吃晚饭?”
雨伶点点头。
“再蒸一道桂花糯米藕,可以吗?”
雨伶又是点头。
这几天总是雷雨交加,尤其是晚上,这让明奕意识到此地进入了雨季。有时候天空上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就阴云袭来,暴雨狂至。神神叨叨,反反复复,比明奕老家那位疯了的大舅还要无常。一到下雨的时候,园里就河流四淌,猴子在乱尿似的。
好在暴雨多集中在下午或晚上,白日还是有不少时间可以活动。明奕就这样呆在无相园里,时间也过得很快。而对雨伶来说,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雨伶有时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格子窗前看着远山,看着明奕。
明奕闲暇的时候,喜欢在后园散步,尤其是午后。雨伶却要上楼休息。不过这几日小晚离开后,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幔后面,侧身往外望。明奕有时坐在长椅上发呆,有时拿着书看,有时往湖面上扔石头打水漂,有时大雨突袭,明奕从椅子上跳起来,狼狈不堪地抱头逃窜。
雨伶就这样看着,不嫌久,也不觉枯燥。
有一日,雨伶吃过午餐,没有回房间,跟着明奕到后园去。明奕观望着大片的空地,用手捏了捏土壤,说,这地方或许可以种点菜。雨伶好奇地瞧着她。
明奕就说,要不然把你那盆快死掉的菜种在这里试试?
雨伶把那盆植物抱下来,明奕锄草、翻地,把盆栽移植到地上。
暴雨实在无常,尤其好在夜晚电闪雷鸣。两片乌云碰撞,撞出的是能撕裂天空的强光和能惊动大地的巨响。闪电填满屋子是没有预告的,能瞬间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所有人造物的颜色都敌不过自然的威力,能在霎那间被吸走,全化作一片煞白。
雨伶不喜欢这样的夜晚。尤其是一声又一声的惊雷,要人命一般。大自然的威力是不容闪躲的,无论是光还是声,说塞满房间就塞满房间,把头埋进被子里、枕头下,还是能看见、能听见,就像做噩梦时脑子里的恐怖画面,蒙上眼也在眼前。
雨伶起身,坐在床沿,拉开壁灯。闪电依旧,雷声依旧,只是在温暖的昏光里威力略减,对雨伶来说是杯水车薪。她又关了灯,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此时明奕也睡不着觉,正半躺在床上看书。雨伶敲门的时候,她就像知道是谁一样,口中喊着请进。雨伶推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过去躺在明奕身边。
明奕的床头点着朝天灯,她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靠坐在床头看着雨伶。雨伶面对她侧躺着,身上盖着一截她的被子,睁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要在我这里睡吗?”
“嗯。”
“阵雨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雨伶翻了个身,这下是背对明奕。明奕的房间也是很宽敞的,是中西合璧的样式。雨伶知道这间房以前从来不用,家具也是新换的,墙角的壁布崭新如初,丝毫没有泛黄或霉湿。这房间的位置说好不算好,可说坏又能拿得出优点,给人的感觉是老好人那一挂的,模棱两可,中规中矩,待客的主家不丢颜面,客人也弄不清自己在主家心中的位置。
外面的雨势稍小一点,雨声虽清晰,也不再是铺天盖地而来。雨伶就这样躺了片刻,忽然又翻回身,问:“你做什么生意?”
“烟草。”明奕回答,看着雨伶搁在她腰边的乌黑的发顶。
“为什么是烟草?”
“因为,无论外面发生什么,烟草总有市场,闹饥荒也不会锐减的市场。”
“饥荒的时候,人们还想着烟草的事吗?”
“饥荒永远只是一部分人的饥荒。”
雨伶往她那边靠了靠,贴得更近,“随便说些什么吧,我听着。”
明奕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你父亲也是做烟草的生意吗?”
“不全是。”明奕思索着道,“他年轻的时候在北平做古董生意。当时战火纷飞,西太后带着一大批人出逃,带走了数不尽的宝贝。北平很乱,连王室都出售藏品以求自保。联军抢劫放火,无恶不作。古董成筐的卖,有人就看准时机,低价揽收。
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子,可也有门槛。古董这行,光有路子不行,也得有眼力,更何况路子也不是谁都能找到。他是不受宠的孩子,从小养在乡下,吃穿都是用粗瓷粗布,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古董这行,靠的就是多见。我父亲到了北平,借着这阵风把生意做起来,可内里到底虚得很,况且想要宫里的真宝贝,没有路子是不行的。
眼看生意做得不趁手,我母亲就劝他转行。那时正好有机会,我母亲就叫他跟着一个美国人倒卖烟草。”
“直到现在吗?”
“不,1912年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他乘坐的邮轮发生了沉船事故,他是遇难者。”
雨伶仰头,转而换成趴着的姿势,双手托腮,望着明奕。
“泰坦尼克号?”
“嗯。”明奕轻轻点头。
雨伶想了想,问:“他为什么没上救生艇?”
“他为了省钱,坐的是下等舱。”
明奕解释说:“那个时候他很富裕,完全属于上等舱的乘客。可他幼时实在太穷苦了,青年时也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就算后来发迹,他也节俭得过分,应该是心底聚了太多恐惧。订票的时候,我母亲劝他说船程很长,不要太节省。他没听。
就像你说的,生死在天,由不得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明奕看上去有些感慨,也有些被勾起的悲情。雨伶又何尝想不到那画面。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的海,人们在海上漂浮,起先还挣扎,后来便逐个冻结在挣扎的姿势里。雨势转而变大,惊雷滚滚,雨伶正出神,难免被吓一跳,突然抱住明奕。明奕也由她抱着,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明奕。”
“嗯?”
“有钱有什么好?”雨伶问。
明奕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发笑,反问她:“雨小姐难道还没有感受到吗?”
雨伶没有吭声。
明奕的目光变得幽远,望着对面的时钟,“有钱最大的好处么……可以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
雨伶望着明奕,见她的面孔有一半湮没在阴影里,灯光勾勒着她的鼻唇,侧颜漂亮得无可挑剔。明奕微微偏着头,无奈地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她温柔地望着雨伶,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不下雨了,你要回去吗?”
雨伶摇头,把明奕抱得更紧。
明奕叹道,明明名字里有个“雨”字,怎么会害怕下雨?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雨伶又问:“你母亲呢?”
“我母亲……”明奕回忆道,“我母亲出生在香港岛。鼠疫爆发的时候,她从香港到北平的亲戚家,然后一直和我父亲在一起。她是个适合做生意的人,她什么都做得很好,饭也是如此,只可惜没生对时候。我十九的时候,她染了病,怎么用药也治不好,后来果然没能撑过去。”
“香港是什么样的?”
“截然不同的景象。”明奕说,“我只去过一次。很繁华,也很压抑,每天都有英国人巡逻,晚上有宵禁,后来就再没去过。”
“还去过哪里?”
“还去过俄国,是由别人带着去的,那时候还是沙皇当政,差一点看到那里的政变。”明奕忽而注意到雨伶,问她:“为什么问这么多?”
雨伶没有回答,也一动不动。明奕好像意识到什么,却也没有顺水推舟地说一些抚慰人的话。她下意识觉得这话兴许能安抚得了别人,但安抚不了雨伶。明奕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无空深究。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雨伶的长发,沉默也由它沉默。
说实在的,明奕这些天总有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的。可要说仔细,她自己也没察觉到这种异样。眼前的雨伶像个乖顺的小兽,是她认为的无相园里最漂亮的生灵。感受到她的低落,明奕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既然宽慰不了,那就不宽慰,明奕按照雨伶的要求继续讲述自己的见闻。等回过神来,她又拦着自己不能这样做。真是该死!说这种话不正是往雨伶心上扎刀嘛!可明奕有些揽不住,甚至变本加厉,绘声绘色,恨不得拿张世界地图来指着给她介绍。真是该死!何必让雨伶知道这些呢?明奕一边说,一边瞧着雨伶的神色,明知会引她难过,却就是控制不住要说,嘴一边说脑子一边拦。旁人看来不知她是何居心。
一个人肯安于现状,只是因为她不知天地有多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