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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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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爸爸就去买,马上去,让你婆婆给你做。”爸爸嘴里应着,脸上却全然看不出要当外公的喜悦。
孟平躺在床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衣襟——刚怀一个月,肚子还平平的,可她总忍不 住这样护着,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里面小小的生命。目光一直追着父亲的背影,没敢移开。
父亲的脚步还是那样快,却不像以前跑广州进货时那般轻快了,沾了土的黑皮鞋踩在土路上,“踏踏踏”的声响,在蝉鸣里格外清晰。风掀起他那件半旧的浅灰色涤卡中山装下摆,露出后背微微绷紧的线条——这衣服是他跑生意时特意做的,以前总见他穿着去广州进货,精神得很。后来妈妈得乳腺癌走了,那年她刚满十五岁,父亲怕她一个人孤单,干脆把店里的底货都清了,再也没出去跑过生意,就守着她过日子,中山装也难得再穿得这样整齐。
此刻看着父亲越走越远,背影渐渐融进路边的树影里,孟平忽然想起以前在学校里读过的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文。那时只跟着老师念“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不懂何为深沉的父爱,如今才懂,父亲的背影里,藏着的全是说不出的疼惜,还有去年那场闹得鸡飞狗跳的婚事里痛楚和无奈。自他结婚后,她就没见父亲来心过……我要让我的幸福让父亲认可我的婚姻!
以前父亲跑广州进货,也是这样匆匆的背影,回来时总给她带广州的小发卡、水果糖,还会把一沓沓崭新的钞票塞进她手里,摸着头说“平儿拿着花,爸找到钱了,别省着,爸找钱就是给你个妈妈花的。”妈妈在时,他这样;妈妈走后,他更甚,连生意都停了,就怕她受半点委屈,那些钱她开始的时候还会数,后来直接不数了,心里想,反正都是自己用,又没有哪个拿,全部凌乱地放在木箱里,攒了整整好几年,有多少,她也没有个底数。
当媒人提着礼信来到家里,要给孟平提亲,父亲一听是易华时,马上就怒不可遏,要轰媒人走,媒人感到不可思议:“你家孟平和易华不是商量好了吗?合着姑娘还没有跟你说哦!还是古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再说不假!”爸爸把礼信硬塞给媒人,把她推了出来。媒人讪讪地说:“我看到你能把她留住?”
“平儿,你和易华商量了啥子呢?”
“我要跟易华结婚!”孟平肯定地大声说。
“你疯了?平儿你是真疯了!”孟平爸爸一大声吼来。
孟平被他吼得一哆嗦,却还是硬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疯!我就是爱他!”
“爱?”父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中山装的扣子崩开了两颗,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傻姑娘!你懂什么叫爱?爱情能当饭吃?能给你遮风挡雨?你看看易华家!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就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娘,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姐姐!你没看见他姐姐嫁的那户人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抹干吃净,自私自利到骨子里,凡事都以自己为中心,常跟邻里乡亲闹得鸡犬不宁!”
“ 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很好,大姐经常跟我带好吃的哈!她对别人怎样我管不着,对我好就可以了。我们结婚了,你带起易华跑几转生意,他聪明,赚钱不在话下!”孟平自信地说。
“你没有看到,他一游手好闲的,说话款天阔地的,早就说是要翻修房子,都没有钱修,屋外大雨,屋里小雨,你看他妈好造孽的,他姐姐姐夫不是说要帮忙要帮忙,结果呢?帮在哪里嘛?反正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
“我就是要跟他,非他不跟!爸爸太小瞧人,易华本质不坏,人又聪明,要是他的家庭条件好点,有底子给他做支撑发展,他比哪个都强!”
父女俩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爸爸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孟平是边吵边哭,引来邻居:“你嫁过去,能靠得住谁?靠易华那张把鸟儿都能哄下来吃的嘴吗?他在外边打工接触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谁能说清?今天说认识大老板,明天说要赚大钱,全是没影的空话!你以为他真能给你幸福?我看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别给你爸爸吵了,他是为你好!”又扭过头来对孟平爸爸说:“别吵她,等她冷静哈儿,就想通了。”
孟平眼泪婆娑:“爸!你根本不懂我!你根本不懂得爱情!爱情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付出,不是要多少彩礼,不是看他家有没有钱!有没有房子。更何况他妈好可怜。”
“我不懂?”父亲猛地转过身,眼眶通红,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要气炸,“我是不懂你那没脑子的爱情!我只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往火坑里跳的!平儿,你听爸爸的,爸爸没有害你,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看人无数,不会错!”
“如果是你这样拦着,要我跟别人,不可能,除非我死!”
孟平爸爸自己劝说,找人劝说,甚至跑去找孟平朋友田溪溪的妈妈劝说,但都无济于事。
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华,趁着父亲气得病倒在床的那几天,在易华和他姐姐易梅的连哄带欺的挑唆下,悄悄把木箱里的所有存钱,都拿给了易华,易华家再次请媒人上门,不仅送了两万块的彩礼,还答应要办了一场十里八乡都羡慕的丰盛酒席,酒水都是镇上最好的;并承诺把自己家的老房彻底翻修,添置了新家具,才迎孟平过门。
村里人都暗暗称赞:“别看易华家平时看起来没有钱,一说要娶媳妇噻,钱就出来了!他家祖上是富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送起彩礼来,修起房子来才知道有钱没有呢!”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谁也不会猜到,这场风风光光的婚事,全是孟平用自己的私房钱,把自己“嫁”了出去。
父亲看着易华家突然翻修的新房,看着那场热闹的酒席,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私下拉着易华问过:“你这钱是哪里来的?”易华拍着胸脯说:“爸,您放心,都是我打工攒的,还有朋友帮衬的,我肯定能让平儿过上好日子的!”
孟平父亲听着,嘴上没再反驳,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他跑了半辈子生意,看人准得很,易华那眼神里的闪躲,根本有藏不住事;更让他不安的是,易华姐姐看孟平的眼神,总带着点算计的光,跟她婆家那副自私的模样如出一辙。可看着女儿穿着新嫁衣笑盈盈的样子,他又忍不住自我安慰: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或许易华真的能改,或许女儿真的能幸福。这种矛盾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说不出哪里不对,却总让人寝食难安。
他最终还是软了心,没再阻拦,只是婚礼那天,看着女儿拜别的背影,默默抹着眼泪——他只盼着,自己感觉是错的。
如今,易华说外出挣钱,他说他带易华跑几趟,熟络熟络,可易华说不用,他有他的门道,有他的圈子,孟平爸爸的那条道走的人太多了,以赚不到钱为由拒绝了!她怀孕了,一句“想吃红烧鸡”,父亲还是那样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去买,背影里没有半点迟疑,只有怕她受委屈的急切……这就是爱!
风掀起杏树叶“沙沙”响,像父亲当时的生气的声音,也像那句她以前不屑一顾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此刻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响,疼得她喘不过气。孟平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湿意,对着小腹轻声说:“宝宝,妈妈也许错了……”又朝着父亲远去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爸,你慢点儿走,别摔着,是我让你操心了。将来你老了,我会好好对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