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日春寒》闻时不闻时

7、小狗

　　月亮也到了睡觉的时候。

　　明意沉坐在镜子前涂护肤品，坚守女明星的修养，在镜头前一定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并以之为奋斗目标。

　　陈唯漱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也坐到她旁边开始勤勤恳恳。

　　也许是玩了一天太兴奋了，两人躺着都有些睡不着。

　　“你这次录制完了通告多吗，明老师？”

　　“扑哧——”陈唯漱口中的明老师笑出了声，“干嘛呀这么叫我，经纪人让我这个月放松一下，有很多自由时间，怎么了啊陈老师？”

　　陈唯漱发现明意沉说话时偶尔会加一些语气词，她自己可能没注意到，口音也北方味不重。配着她的外表，说话软的有点反差。

　　“我这次录完也要去京市，有空咱俩可以一起吃饭啊。”

　　“那当然好啊，你想去哪直接到时候叫我。”

　　“大明星平时喜欢吃什么啊，该不会到时候一桌子菜你只吃沙拉吧。”

　　明意沉又被她逗笑了，“嗯....我喜欢吃....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喜欢吃垃圾食品！”

　　陈唯漱挑了挑眉，“说来听听，有多垃圾？”

　　“就...披萨啊，汉堡啊，蛋糕啊...”她还要吃有仪式感的，元宵节要吃元宵，清明节要吃青团，端午要吃粽子，中秋...

　　“巧了我也是！我和你说那天我看到新开了一家店...”

　　两人越聊越兴奋，女孩子的友谊有时候来的就是这么快，只要两个人在某些点上合拍，又互相看得顺眼。

　　凌晨下了场雨，明意沉一向睡得很浅，才6点就起来了，简单洗脸漱口完轻手轻脚走到房间外。

　　雨洗礼完，空气非常清新舒服，拉开阳台门，深深吸了一口，又是美好的一天。

　　院子里树叶上花瓣上都有雨珠，折射着光，漂亮极了，明意沉正欣赏着，却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

　　很小声，像小动物的呜嘤。

　　仔细听了一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后院里看看，她对细微的声响一直很敏感，不会有错的。

　　披了件外套下了楼。

　　工作人员还没过来架机器，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的。明意沉在树下，花丛都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又听见了一丝响声，顺着走过去，终于发现了来源。

　　在花圃和墙角，竟然有一个小小的洞，一团灰扑扑的沾满泥的东西蜷缩在那。

　　走近看，似乎是一只小狗。

　　明意沉又返回楼上，拿了昨天新买的毛巾和一次性浴巾出来。

　　小狗浑身都是湿的，毛全打结在一起，泥水在身上脏兮兮的，用浴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它也没什么反应。

　　她把手贴在这小家伙的肚子上细细感受，松了口气。

　　还好，还在动，还在呼吸，不然差点以为它已经凉了。

　　擦完又用毛巾包起来，它太小了，看着才一个多月大，不知道怎么会跑来这。

　　明意沉把小狗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它的耳朵似乎受了伤。

　　一阵响动传来，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准备布置，看到她站在这有些没反应过来。

　　“明老师，还没到拍摄时间。”

　　明意沉：“我知道的，你们忙就好，不用管我。”

　　工作人员却有些放心不下，“您要去哪，等会给您带个麦，让pd跟着。”

　　明意沉都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小狗，不知道主人是谁。”

　　旁边的几个工作人员见状也走过来看。

　　“昨天去旁边那条街的快餐店买盒饭，那个老板不是说他家的狗生了小狗，还不到两个月吗？这会不会是他们店里的狗啊。”

　　几人都应和起来：“有可能啊。”

　　“明老师，要不您交给我们工作人员吧，一会那家店开门了我们去个人问问。您先上楼收拾准备今天的拍摄。”

　　明意沉有些犹豫，这狗这么瘦小，主人家怎么会轻易让一个小狗乱跑。

　　“能先给他送到宠物诊所看看吗？费用都算我的。”

　　工作人员想了想，答应了，“这附近偏，一会去主区。我们肯定安排好人送过去，到时候有什么情况都回来跟明老师您说，可以不？”

　　明意沉才放下心来，把小狗给了他们，“谢谢你们，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不用，明老师客气了。”

　　——

　　沈辞站在三楼的房间里，他的阳台也正对着后院，早上醒来透透气，却没想到会看到明意沉出来。

　　自然也目睹了全程。

　　她连刚刚蹲着睡裙沾了地上的泥都没在意。

　　沈辞一直都知道她有多容易心软，否则当初也不会可怜他，帮助他，甚至收留了他。
　　童年非常普通，父亲在外务工，是一个大厂子里的技术工人，母亲就留在老家，经营一家很小的小卖店。

　　小店生意还不错，前后两间房，放学了很多学生都喜欢拿着零花钱来买吃的。

　　五角，一块，这是小孩能拿出来的全部。纸票硬币混着塞在柜台下的盒子里，是这个小店存在的意义。

　　沈辞小时候也有过觉得抬不起头的时候，总是躲着怕在自家店里碰到学校的同学，也烦闷过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像有些同学的妈妈一样漂亮时髦。可这种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很快。

　　一家三口都是普通人，母亲的生活重心全在家庭身上，在丈夫身上。父亲踏实肯吃苦，从小就寄希望于儿子长大了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

　　氛围算不上温馨和睦，或多么注重家风，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的缩影罢了。

　　一家之主每年过年才能回来一趟，大包小包，比他人还高的蛇皮袋背在身后，压着直不起腰，一路风尘仆仆，母亲则要洗衣缝补好几天。

　　那也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是沈辞小时候觉得最快乐的日子。父亲会带着他们，穿的厚厚的，带上滑雪板去玩雪，他一放假便早早会把作业写完，只盼着后边过年的那一个月。

　　老人总说，在他们北城长大的孩子，每一个都生来和雪为伴。

　　那种感觉很自由，快乐，哪怕小身影滚进雪地里，也因为穿得厚而只剩下好玩。

　　被冻红的脸在吹到暖气后会和亢奋的心情一样发烫。

　　可到了沈辞13岁，初二的时候，这种普通的生活戛然而止了。

　　工厂片区发生了爆炸，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瞬间变成废墟，里面不知道多少个工人都随着火被烧成了灰烬。

　　那时候的沈辞还小，只记得新闻里一直在播，但隔着电视，很多人并没有概念，只能叹息一声。

　　无数个和他一样的家庭从此崩塌，可过了很久，原因，或是结果，一直没人等到。

　　死者家属都聚在警戒线外哭喊，要讨个公道，三天，五天，七天。

　　来人只说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却不知道是什么。为了这个交代，又有许多个人在悲痛和绝望里，撞死在了当场。

　　沈辞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以夫为天的人，一家之主走了，她的魂也跟着散了，再没有了任何能活下去的支撑，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孩子，就这样丢下了所有。

　　沈辞已经忘了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的抚恤金怎么发，怎么领，有多少钱，分几次，他好像昏昏沉沉，听不清楚。

　　坐在椅子上只会像机器一样，看大人的手指点到哪，就在哪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舅舅一家负起了照护他的责任。

　　于是他的生活，从普通变成了青少年时期开始不幸。

　　舅舅家买了新房子，一开始他自己还住在那间小店里，没有人管，但也不算糟。只不过柜台空了，柜台下的盒子也没有那些乱堆着的钱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小小的房子，竟然这么大。

　　后来他们做主连那间小店也卖掉了，沈辞住进了他们的新房子里。

　　舅舅家的表弟和他同一级，他大吵大嚷不愿意让这个拖油瓶睡在他的房间里，于是沈辞就住在客厅的阳台，放了一张矮矮的铁架床。

　　他们一家三口每天会在客厅边吃饭边看电视，哈哈大笑，而这一切不属于他这个外人，把自己的饭吃完，他的空间只有那张床，对着昏暗的光写作业。

　　只有在收拾餐桌，厨房，洗碗的时候，他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家里晾衣服的时候，光线更是被遮的严严实实，有时候他躺在床上，一坐起来，头上肩膀上就会沾上湿衣服的水。

　　“大晚上的，还开着灯干什么！电费也要钱的！”

　　“都是这个床挡在这里，晾床单都没地方了！”

　　“你早上熬完粥，有水都洒在地上了，都不懂得擦干净吗？”

　　“每天话也不说，就知道装模作样看书，不是人傻了吧，以后还不是和你爸一样出去打份工。”

　　他没有任何的娱乐，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能做的只有上课，看书，写作业，甚至连一本同学们都在讨论的科幻小说也不能买，能看的只有那些课本，已经被他不知道前后翻了多少遍。

　　会好的，等上了大学就好了。

　　父母从小常和他说的话，变成了唯一的一点方向。他记得，初高中学杂费全免，当时坐在那个大厅的椅子上，他也看清了文件上写的清楚的一行字，承诺他如果顺利高考，上了大学，则大学期间也学费全免。

　　“好好学习，学习是长大唯一的出路。”

　　“你什么也别想，身为一个学生学习才是你应该做的。”

　　“儿子以后考个京大，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学校！”

　　躺在老旧的铁架床上，父母的话一句句都无比清晰。

　　就这样，上了高中，他成为了每次考试中小县城的第一名。

　　表弟和他同个学校同个年级，成绩却天差地别，他喜欢跑去网吧，跑去路上骑车堵人，跑去游戏厅，后来把作业都扔给沈辞做。

　　“你不是全县第一吗，好学生，有这学习机会还不珍惜？”

　　他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表弟没脑子，可他有。

　　半个学期过去，老师再也忍不了了，在家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批评了这个学生和他的家长。

　　沈辞进门的时候，舅妈正和表弟大吵。

　　“我今天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怎么，嫌我给你丢人？那你好好巴着你全县第一的好侄子啊，烦不烦啊天天。”

　　后来一家三口看他愈发不顺眼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一个他们瞧不起的人内里越是优秀，他们就会越发嫉妒这份优秀。

　　到了高三下半学期，一次次模拟，他的成绩始终稳定，老师和学校都赞不绝口，在全省也排的进前20。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多少家长和孩子都知道了沈辞这个名字。

　　而他的表弟，却在这份光环和所有人日复一日的对比中，快要爆发。

　　直到高考的前一天，沈辞把所有的书本都收拾好，塞到床下，提前准备好文具放在袋子里，又想着去考试就穿去年那件T恤吧，那是他最新的一件衣服了。

　　他满怀期待，表弟却怒气冲冲进门，哐当一声把门甩上。

　　直接把他的书扯烂，文具抢过来想掰断，最后掰不动就直接扔在地上，衣服更是恶狠狠踩在脚底，使劲的碾，变得一团乌黑。

　　“我让你厉害！让你厉害！学习再厉害还不是死了全家！连我买了两三年不穿的烂衣服你都当个宝！”

　　“你这么牛，还不是要吃我们家喝我们家的！”

　　骂声很大，见沈辞不理，又开始推搡他。

　　后来沈辞还起了手，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表弟已经像个疯子，气不过，径直抄起了阳台地上放的折叠晾衣架，很重的合金。

　　一下一下往沈辞身上砸。

　　他双手奋力抵抗着。

　　躲闪中他被那架子的力一推，头就狠狠磕在了窗户的手柄上，脑中“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然后重重倒在了地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耳朵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