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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松鹤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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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浸了墨的绸缎,沉沉地压下来,连月光都被揉碎成了细碎的银屑,落在松鹤颐园的青石板路上。
朱红大门嵌在黛色的院墙里,门口两盏鎏金宫灯垂着流苏,暖黄的光晕将门楣上“松鹤颐园”的匾额映得格外清晰。门内亭台楼阁错落,假山流水蜿蜒,晚风掠过桂树,甜香漫溢,却吹不散空气里那层若有若无的沉闷与客套。
江彻站在台阶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黑色外套的领口被他随意立着,遮住了下颌线的冷硬棱角。他抬眼望着这座气派的园子,眼底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片与夜色相融的沉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精致得像摆设,却从来没有过他想要的温度。
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管家殷叔推门下车,脚步放得很轻,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小少爷,进去吧,老爷子已经问过两次了。”
江彻没应声,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的拉链头,抬脚迈上台阶。青石板被月光洗得发白,踩上去凉丝丝的,寒意顺着鞋底漫上来,一直凉到心底。
门内的喧嚣与门外的寂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水晶吊灯悬在宴会厅的穹顶,碎光倾洒而下,落在衣香鬓影的宾客身上。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女人们挽着精致的发髻,手里的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谈笑间尽是上流社会的体面。
江彻刚走进门,几道目光就齐刷刷地落了过来,带着探究、打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将外套领口又拉高了些,像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哟,这不是大哥吗?”一道轻佻的声音挤开喧闹传过来,带着几分刻意的亲热。江衡端着酒杯晃过来,一身银灰色西装衬得他眉眼俊朗,眼底却藏着少年人特有的讥诮,“稀客啊,还以为你宁愿待在拳台,也不屑踏足这种地方呢。”
江衡,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父亲和继母沈知瑜的儿子,自小在江家长大,被宠得张扬又骄纵。
江彻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他,声音淬着冰:“让让。”
江衡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嗤笑一声,侧身让开了路,语气里的揶揄更甚:“爷爷今天大寿,你肯来,他老人家定是高兴的——毕竟,你可是他最‘得意’的大孙子。”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江彻没理会,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宴会厅最上方的主位走去。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暗红色的唐装,面容威严,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瓷茶杯,正是江家老爷子。
看到江彻走来,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声音洪亮了几分,足够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安静下来:“来了。”
“爷爷。”江彻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半分情绪。
他看着老爷子脸上和蔼的纹路,忽然想起一贯清冷的母亲有一次喝醉了,坐在昏黄的台灯下,攥着旧照片发抖的模样。母亲说,当年她抱着襁褓里的他找上门,老爷子摔碎了最喜欢的紫砂壶,冷冷撂下一句——戏子之子,不配入江家门。
眼前的老人,会摸着他的头夸他奥数金奖拿得漂亮,会把他的竞赛奖状郑重收在书房抽屉里,可母亲口中的老人,却又是那样刻薄凉薄。
原来人真的可以有两副面孔。
这份矛盾的心思,像一根细刺,在江彻心里扎了很多年,也让他第一次生出了探究人心的念头——就像晚意总捧着心理学的书,试图看穿人脸上的笑容背后,藏着的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忽然懂了,自己对晚意的在意,或许就源于这份对“真实”的渴望。
“站着做什么?”老爷子放下茶杯,指了指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江彻没动,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那上面还沾着一点浅褐色的泥土,是白天比赛场外的痕迹。那点泥土,在这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在满室的珠光宝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沈知瑜穿着一身藕荷色旗袍,步态优雅地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笑容得体又亲切:“阿彻来了,刚从外面回来吧?快喝点温水暖暖身子,别冻着了。”
她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江衡的母亲,是外人眼中端庄大方的江家主母。她待他永远客客气气,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江彻知道,这位继母的心思深着呢,她的每一分笑意里,都藏着掂量。
江彻没接那杯水,只是微微颔首:“不用。”
沈知瑜也不尴尬,只是笑着将水杯递给旁边的佣人,转头看向老爷子,语气温婉:“爸,您看阿彻这孩子,还是这么见外。”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又端起了茶杯,目光落在江彻身上,浑浊的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宴会厅的另一侧,父亲江振庭正被几位宾客围着寒暄,一身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身居高位的沉稳。沈知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角落里站着的几位身着正装、气度沉稳的贵客,随即与江振庭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下一秒,江振庭便过来,抬手拍了拍江彻的肩膀,力道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语气是恰到好处的郑重:“阿彻,过来见见几位叔叔伯伯。”
江彻的脚步顿了顿,指尖的凉意又重了几分。他没有拒绝,只是顺从地跟着父亲,朝着那片衣着考究的人群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几位贵客的模样——皆是鬓角微霜,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江振庭先是与为首的中年男人寒暄两句,随即侧身将江彻推到身前,笑容得体:“老高啊,这是犬子江彻。今天刚拿了全国青少年搏击锦标赛的冠军,学业上也还算争气。”
江彻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意外。他下午刚结束比赛,连庆功的时间都没有,父亲竟能这么快得知结果。可这意外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冷意——父亲从不是会关心他比赛输赢的人,如今这般郑重提起,不过是想拿他的成绩当筹码,在这些权贵面前挣几分颜面罢了。
被称作老高的男人立刻露出爽朗的笑容,伸手握住江彻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意:“好小子!年少有为啊!振庭,你这儿子可真是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也跟着附和,语气里满是赞叹:“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看这身形,就知道身手不凡。将来要是往仕途上走,定是块好料子。”
此起彼伏的夸赞声涌进耳朵里,那些或热情或客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网。江彻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颔首时的弧度分毫不差,应答的话语更是滴水不漏:“多谢叔叔伯伯抬爱,晚辈还有很多要学的地方。”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父亲的手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带着几分满意的意味。沈知瑜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眼神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与认可。
可只有江彻自己知道,那些悦耳的夸赞,落在耳里只觉得聒噪。那些伸过来的手,握上去只觉得冰冷。他像个被精心包装的展品,摆在这些权贵面前,供他们品评,供江家当作攀附的筹码。
宴会厅的水晶灯依旧璀璨,可江彻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吵闹得厉害。那些虚伪的笑容,那些含沙射影的议论,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打量目光,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他垂着眼,看着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温水,忽然想起下午休息区里,晚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攥着徽章时,脸上藏不住的开心。
原来,真的有人会因为他赢了一场拳赛,而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他顿了顿,转身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将满室的喧嚣,都隔绝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