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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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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九月,夏天赖着不肯走。
塑胶跑道被晒出淡淡的橡胶味,混着汗水、防晒霜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在午后的阳光下发酵。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检录通知,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我站在女子800米接力赛的起跑区域,手心里全是汗。
“高一(三)班,林晚星,第三棒。”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我半张脸,额前的齐刘海被汗浸湿,黏在皮肤上。
校服是最不合身的那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袖口已经洗得发白。
其实我体育很差,差到连体育老师都记得我的名字——每次800米测试,我永远是最后一个摇摇晃晃冲过终点的人。
这次会被班主任硬凑数报名,大概是因为班里女生实在不够。
“晚星,尽力就好。”班主任拍拍我的肩,然后转身去给其他选手加油。
我知道她的意思:别拖后腿就行。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课本、笔记,和那个遥不可及的名字——江辰。
江辰,年级第一,学生会未来的接班人。
此刻他正在主席台帮忙播音,清润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操场:“请参加男子跳高的同学到场地东侧检录……”
我偷偷望过去。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他就是那种人——站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全校不知多少女生的目光悄悄追随着他,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我的注视更加隐秘,更加卑微:在食堂排队时隔着三个人的距离,在升旗仪式时隔着整个年级的方阵,在图书馆的书架缝隙间。
前两棒跑得不错,我们班暂时领先。
第二棒的同学向我冲来,我伸出手,接过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接力棒,然后,拼命向前冲。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周围的呐喊变得模糊,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感觉到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跑过班级区域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但听不清是在加油还是催促。
转弯。
就在那个最关键的弯道,我的右脚绊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我能清楚地看到塑胶跑道粗糙的颗粒向我逼近,能看到自己飞出去的影子,能听到接力棒落地时清脆的响声。
然后是疼痛。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掌心擦破了一大片,血珠混着沙土渗出来。最要命的是右脚踝——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根本无法站起。
世界寂静了几秒。
随即,哄笑声、议论声、惊呼声像潮水般涌来。
“天啊,摔得好惨……”
“三班这下完了。”
“她怎么这么笨啊……”
我趴在地上,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铺天盖地的尴尬和无助,我想爬起来,但右脚踝一动就钻心地疼。
我只能维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看着接力棒滚出去老远,看着其他选手从我身边掠过。
班级区域那边传来叹息声,没有人过来扶我。
就在我恨不得操场立刻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的时候,一个身影逆着光,快步走到了我面前。
他蹲下身,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同学,你没事吧?”
声音清润温和,像夏日的溪流。
我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泪水和厚重的镜片,看到了那张我曾在心里描绘过无数次的脸——江辰。
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眉头微蹙,眼神里是真切的关切,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连疼痛都忘了。
“伤到脚了?”他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句。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隔着我粗糙的校服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试试看,我扶你去医务室。”
我几乎是被他半搀半抱着站了起来,右脚完全不敢用力,只能靠左腿和支撑着他的力量勉强站立。
我的脸离他的肩膀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周围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以及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去医务室的路,大概只有两百米。
但对我来说,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一瞬即逝,我一瘸一拐地走着,低着头,不敢看他,视线所及,是他干净的白色球鞋,还有操场上被踩扁的小草。
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稳稳地扶着我,偶尔提醒一句:“小心台阶。”“这边地滑。”
我的耳朵却异常灵敏,捕捉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带起的微风,我想说谢谢,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了医务室,校医让我坐在床上。江辰向校医简单说明了情况,声音平静清晰:“老师,这位同学接力赛时摔倒了,脚踝可能扭伤了。”
校医检查后,说是脚踝扭伤,外加一些皮外伤。“需要冷敷,最近几天不要剧烈运动。”
江辰点点头,然后转向我:“同学,你好好休息。我那边还有项目要负责,先走了。”
我终于找回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谢……谢谢。”
他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不客气。”
转身,离开。医务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带走了那片刻属于我的“光”。
校医拿来冰袋敷在我脚踝上,冰凉的感觉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我低头看着自己擦破的手掌,看着沾满沙土的校服裤,突然意识到——
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彻底沦陷了。
不是因为他优秀,不是因为他帅气。而是在我最狼狈、最无助、最想从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他伸出了手。
那点温暖,对于长期处于青春边缘的我来说,足以燎原。
校运会之后,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切如常。
依然是那个戴着厚重眼镜、留着齐刘海、穿着不合身校服的林晚星,依然是班级里存在感稀薄的女生,成绩中等,朋友不多,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我开始更努力地学习。
以前学习只是因为“应该学习”,现在却有了明确的目标——江辰是年级第一,我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在成绩单上,名字能出现在同一页。
我把他的名次写在便利贴上,贴在铅笔盒内侧,每当我困了、累了、想放弃的时候,就打开铅笔盒看一眼。
第一次月考,我从年级第187名进步到132名。
期中考试,我考进了前100名。
期末考试,我排在第68名。
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我:“林晚星同学这学期进步很大,大家要向她学习。”
同学们投来惊讶的目光。我只是低着头,假装在记笔记,没有人知道,这份进步的动力,来自一个秘密。
我也开始偷偷改变自己的外表。
周末,我对着镜子,用妈妈的剪刀,一点一点修剪刘海,我不敢剪得太短,只是让它们不再遮住眉毛,我还偷偷试戴了表姐的隐形眼镜,虽然第一次戴花了半个小时,还弄得眼泪直流。
镜子里的女孩依然普通,但至少,眼睛露出来了。
高二开学前,文理分科。
江辰毫无意外地选了理科,进了重点班,而我,虽然理科成绩也不错,但还是选择了文科——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不是选科就能拉近的。
但至少,我能用另一种方式靠近他。
听说他竞选成为了新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学生会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那里是我以前从来不会去的地方。
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帮班主任跑腿。
我们的班主任老陈,负责年级的一些行政事务,经常需要与学生会交接材料,以前这些活儿都是班长或学委去干,但现在,我主动请缨。
“陈老师,这些资料我帮您送到学生会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老陈有些意外,但还是把文件夹递给了我:“好,辛苦你了,交给江辰主席或者值班的同学就行。”
第一次走向行政楼的那段路,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出汗,把文件夹的边缘都浸湿了。
行政楼很安静,和教学楼的喧嚣截然不同,踏上三楼的楼梯时,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敢朝里面看。
江辰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低头写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学生干部在忙碌,但我的目光只锁定在他身上。
“同学,有事吗?”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我。
我慌忙收回视线:“我……我来送资料,给江辰主席。”
“给我就行。”男生接过文件夹。
我又忍不住朝里面看了一眼,就在这时,江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立刻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走出行政楼时,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今天看到了他,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很好。他抬起头的时候,我以为他看见我了,但其实没有。也好。”
从那以后,我成了学生会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