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念情深》陈小斋

1、序盘·星位

　　剑河是它的灵魂。河水总是慢悠悠地流，天鹅和水鸟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撑船的学生、岸边读书的人，都成了风景的一部分。河上的一座座小桥，连接起两岸古老的学院，也连接着几百年的时光。
　　苏念初在圣约翰学院门前的石阶上已经站了二十八分钟。
　　她清瘦高挑，自然卷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偶有两根调皮的发丝，卷卷地散落在脸庞，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搭配得很适宜。脖颈间围着一条浅灰色羊绒围巾，是出发前母亲特意装进行李箱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带着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过往的学生偶尔投来好奇的一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出神。
　　她知道他就在这里，在某个窗前，或者某条走廊。五年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这片大西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大三计算机科学的中国留学生李瑞祥在楼下瞧见这一幕，觉得有趣，顺手一拍发到寝室的交流群里。
　　“Alert! A mysterious NPC has suddenly spawned in the male dorm instance! A Chinese girl actually crossed servers to take on the 'Find My Husband' hidden quest! Squad, where's the intel team? Quick, help her clear this cross-border dungeon!”（“今日男寝副本惊现神秘NPC！一位中国小姐姐竟跨服来刷“寻夫”隐藏任务！兄弟们，情报组在哪？速速帮她打通这个跨国副本！”）
　　群里一帮程序猿，平时都只是关注代码程序、AI算法、实验数据，其他一概不理会，这张照片并没有掀起波澜，谁也没有回话，反正大概是某个出国留子的出国前的情债吧，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大家仍旧各自忙碌。
　　李瑞祥也不过是当分享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没往心上放，毕竟最近的围棋AI数据录入已经相头痛了，发完就顺手把手机放进兜里，匆匆忙忙往饭堂赶，白人饭再不好吃，至少还能填饱肚子。
　　当他啃着汉堡的的时候，手机居然“滴滴～”响了起来，他慢悠悠地掏出来一看。
　　“嗯？！”
　　那一口汉堡差点没把他噎着，他赶紧喝一口可乐，硬生生吞下去。
　　群里有人回复了，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兄林见深，新晋博士。
　　他常常感慨，同是留子，同是九年义务教育，为何他如此厉害。
　　“Where is she right now?“（“她现在在哪里？”）
　　李瑞祥赶忙放下汉堡，快速回："Umm, she was just downstairs at the male dorm, senior. Do you... happen to know her?"（“嗯，她刚才就在男生宿舍楼下，师兄，你??你认识的人？”）
　　“Yes！”（“嗯”）
　　就这一个字，群里已经炸了。谁都没想到，这个整日泡在实验室、对女生从来不屑一顾的天才师兄，居然会为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破例。
　　一向沉浸研究的程序猿们纷纷探出那八卦的小脑袋，冲到窗口前查看～都想一睹女主角的芳容。
　　看不清，实在看不清 。
　　"Go take a photo in secret and show us!"（“偷偷去拍个照，让我们看看呗～”）
　　"Quick, invite her up! We need her to spill the tea about the two of them!"（“快，邀请她上来，我们来聆听她和他的故事”）
　　李瑞祥还真的偷偷拍到了，假装路过，假装拿手机自拍，“卡擦”，拍到一张气质清冷但五官模糊的照片。
　　毕竟是偷拍嘛，自然做不到高清。
　　但也不影响吃瓜群众们的观赏，女主角毕竟就是女主角。
　　而此时，三一学院的实验室内，一场小小的风暴刚刚平息。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棋盘歪斜地倒在桌上。黑人同学Dan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见深，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Lin, are you crazy? That's our exhibition robot!”（林，你疯了吗？这是我们的展品机器人！）
　　林见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那张模糊的照片让他心跳漏了一拍。五年了，她还是来了，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
　　“Shut it down. Now.”（关掉它，现在。）他声音沙哑，转身就往外冲。
　　Dan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棋子，无奈地摇头。只有他知道，这个即将在伦敦AI峰会上展示的围棋机器人，内核程序里藏着多少与那个中国女孩有关的秘密。
　　后来，据同小组的黑人Dan描述，散落了一地的棋子……害他独自收拾了好久。
　　Dan简直委屈到不行，回到宿舍还一直絮絮叨叨的，气得差点飙中文了（毕竟骂人这一块，没有任何一国语言能敌过我国国粹）。
　　如果照片拍得再清晰一些，他们就能看出那个清冷的女人，就是新晋的女子围棋冠军。
　　李瑞祥立马声情并茂地递上打探来的情报：“High school sweethearts, of a sort. Rumor has it he said no, but she always carried a torch for him. Unable to let go, she traversed thousands of miles to follow her heart.”（“高中同学，听说是被师兄拒绝了，但是一直深爱师兄，无法忘怀～于是为爱穿越万里”）
　　“Wow, how brave! What passionate devotion!”（“哇，真勇敢啊！多么真挚热烈的爱情啊～”）众人纷纷点头感慨。
　　“But…”（“不过……”）李祥瑞摇了摇头，很惋惜地说"Looks like he rejected her... in the end."（“师兄好像还是拒绝了她……”）
　　众人：what！真不愧是林见深啊，女人算什么，程序研究才是王道啊。
　　果然，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追求就能成功的。
　　———
　　午后，河边，细雨正织着一张朦胧的网。雨丝细得像蚕吐出的银丝，斜斜地挂在半空，把英国都浸成了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风里带着河面上特有的潮气，卷着雨珠扑在脸颊上，微凉，却不刺骨，反倒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裹住了这座城市的喧嚣。
　　苏念初撑着藏青色雨伞，望着河面上荡漾的波纹出神。刚才的会面短暂得让人心寒，林见深只说了三句话：
　　“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很忙。”
　　“改天再联系。”
　　五年等待，换来的就是这样客套而疏离的回应。她握紧伞柄，指节微微发白。
　　几缕碎发被雨打湿，贴在鬓角，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柔和的下颌。
　　她望着河面，林见深到底是不是喜欢自己呢？
　　和林见深第一次见面，是在“趣星少儿围棋”，那时候他们5岁。
　　棋院里，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把午后的热气搅得愈发慵懒。
　　当时，林见深坐在靠窗的位置，背挺得像根刚抽条的小竹子。他穿着妈妈新熨过的白衬衫，领口系着小小的蝴蝶结，衬得那小脸又可爱又严肃的。
　　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已经把袖子撸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截藕节似的小臂，手指灵活地扒拉着自己的黑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老师！我又吃掉见深三个子！”苏念初突然举手，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她的羊角辫随着动作甩了甩，发梢系着的红色蝴蝶结像是两只停在头上的小蝴蝶，振翅欲飞。
　　林见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盯着棋盘上那片被对方黑棋围得快要喘不过气的白阵，鼻尖突然一酸。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苏念初正托着下巴看他，嘴角还挂着没藏住的得意。
　　金豆豆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他使劲眨了眨眼，把它们逼了回去。不能哭，爸爸说过，男子汉掉眼泪会被笑话的。
　　苏念初原本还等着老师夸她两句，见对面的小男生半天没动静，只是低着头抿着嘴，肩膀微微垮着，像是被雨打蔫了的向日葵，突然就没了得意的心思。
　　她愣了愣，小手在棋盘上抓了抓，突然“噔噔噔”跳下小椅子，跑到林见深身边。
　　“喂，你怎么了呀？”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学着妈妈安慰自己那样，轻轻拍了拍林见深的后背。
　　她的手心暖暖的，带着刚拿过香蕉的甜味。林见深的背一下子僵住了，脸颊“腾”地就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他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没、没事。”
　　“没事你皱着眉毛干嘛？”苏念初歪着脑袋看他，“是不是输棋不高兴啦？”
　　见他不说话，她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其实我刚才偷偷挪了个子，不算数的。下次……下次我让你五个子，好不好？”
　　林见深猛地抬头，正好撞进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像盛着夏天的阳光，又亮又暖，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影子。
　　“谁、谁要你让！”他梗着脖子，语气却没了刚才的硬气，“我下次肯定能赢你。”
　　“真的？”苏念初眼睛一亮，立刻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林见深看着她胖乎乎的小手指，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指勾了上去。
　　大冯老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两个孩子有意思。
　　他走过来，蹲在两个孩子中间，指着棋盘柔声说：“见深你看，念初这手棋虽然看着厉害，但其实这里有个小漏洞哦。”
　　他拿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你如果在这里落子，就能把她的棋断开了。” 林见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才怎么没发现？
　　他凑过去，小脑袋几乎要碰到老师的肩膀，认真地听着。
　　苏念初也挤了过来，把下巴搁在棋盘边上，嘴里“哦”“呀”地惊叹着，时不时转头看林见深一眼，眼神里满是“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崇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黑与白的棋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在悄悄记下这个夏天里，两个小人儿因为一盘棋而起的小波澜。
　　想到这里，苏念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块浅浅的薄茧，是常年握棋磨出来的，摸上去有点粗糙，却比任何勋章都让她安心。
　　这双手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划过棋盘，在晨光熹微时翻过泛黄的棋谱，在紧张到指尖发颤的对局中，稳稳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此刻，它们正轻轻握着伞柄，指腹摩挲着伞柄上细密的纹路，像是在与一位沉默的老友对话。
　　从预选赛到半决赛，再到决赛，脑子里的弦始终绷得像拉满的弓，连做梦都在计算棋路。
　　明明夺冠应该开心的，但此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一块，需要这雨声和河水的流淌声来慢慢填满。
　　“你在这儿呢！” 婉茹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点小跑后的喘息。苏念初转过头，看见好友举着两杯咖啡，正从人行道那头过来。
　　婉茹今天穿了件亮黄色的冲锋衣，在这灰蒙蒙的雨景里格外显眼，栗色的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鼻尖冻得红红的，像只活泼的小松鼠。
　　她把其中一杯递过来，杯身裹着的牛皮纸套还带着温度：“加了双份奶的拿铁，知道你不爱喝太苦的。”
　　指尖触到温热杯壁的瞬间，苏念初轻轻“唔”了一声，暖意顺着掌心往上爬，漫过手腕，一直熨帖到心口。
　　她低头啜了一小口，奶泡的绵密混着咖啡的醇厚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
　　婉茹是她从省队时就认识的室友，后来又一起升了六段，彼此知根知底。
　　“见到他了吗？”婉茹撑着伞凑过来，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伞沿与苏念初的伞沿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如何？现在的他还帅不帅？有没有变成秃头程序猿？还是不是你心中的白月光？现在有无女朋友？”婉茹一脸八卦。
　　苏念初点点头，眼睛又望向河面，“见到了”。
　　一艘红色的观光船正缓缓驶过，船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很快被雨雾吞没。甲板上的游客举着相机，对着雨幕里的英国街景拍照，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碎在雨丝里。
　　“还是很帅，但是，他说他很忙，没空和我叙旧”
　　婉茹夸张地瞪大眼睛：“忙到连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这林见深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她顿了顿，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他……该不会被掰弯了吧？”
　　苏念初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她看了下婉茹那认真说话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你的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呀～除了围棋、能不能多装一些正经的东西。 ”
　　“哈哈哈哈，要不然，我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连自己青梅竹马都说没时间叙旧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了。”婉茹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
　　苏念初愣了半秒，是啊，明明是青梅竹马啊，怎么出个国，就陌生了呢？这五年，他都在做什么呢？
　　看到苏念初突然的安静，婉茹识趣地说“别慌，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三次不行那就四次，我就不相信你这朵鲜花还能插不上那坨牛粪。”
　　婉茹心里的理工男，应该就是个普通的理工男。
　　苏念初这朵有书卷气的空谷幽兰配他真的是绰绰有余了。
　　在她印象里，苏念初的世界从来只有棋盘和黑白子，连看电影都只挑与博弈论相关的纪录片，手机里存着的号码除了家人和教练，就只有棋院的通知群。
　　当年队里有个很优秀的男棋手追她，送了三个月的早餐，她愣是没记住人家的名字，只记得那人下棋时爱走“星小目”。
　　可每次提到林见深，她眼里的光都不一样，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会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雨势渐渐小了，雨丝变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毛毛细雨，落在脸上，像一层薄薄的水汽。苏念初把雨伞收了小半，让细雨落在发梢。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他才不是牛粪呢。”
　　婉茹挑眉，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手里的咖啡杯都晃了一下，“知道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单相思的女人是没有审美的。”
　　苏念初望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英国街景，路上车辆像流动的光斑，缓缓驶过，红色的双层巴士格外醒目。
　　她的唇角轻轻弯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河面，漾开极浅的涟漪“他是个很杰出的人，头脑很好。”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少年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支笔，头发在金灿灿的夕阳下金光熠熠，脖颈的流畅的线条延伸到校服的领子里。冒着尖的喉结微微滚动，正在给她讲一道复杂的死活题。
　　阳光透过窗帘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说话时，声音清清淡淡的，每个字都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笃定又清晰。
　　“你看这里，”林见深指着棋盘上的断点，笔尖在纸上画出一道浅浅的线，“别总想着强攻，退一步，把自己的棋连起来，对方自然就露破绽了。”
　　那时候他们一起在棋社集训，放学后围棋社总剩下他们两个。
　　苏念初嫌复盘麻烦，总爱凭着感觉落子，林见深就耐心地把她走歪的棋路一点点扳回来。
　　林见深的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每一盘棋的得失都标得清清楚楚。
　　“是他他教我，下棋不能只看眼前的输赢，要算到十步之外的棋路。”
　　苏念初望着河面，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后来才发现，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明明只落了一颗子，却忍不住在心里复盘了千百遍。”
　　“后来他去了剑桥，学人工智能。” 苏念初喝了口咖啡，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苦涩。
　　“他说，棋盘太小，想看看更大的世界。”
　　她没说的是，他走的那天，她去了机场，却没敢上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她在人群里站了很久，手里捏着一枚他送的黑子，直到手心出了汗，把棋子濡得发亮。
　　婉茹没再追问。她看着苏念初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滴在石板路上，很快与雨水融在一起。
　　细雨还在飘，河水水波轻轻拍打着堤岸，发出温柔的声响。苏念初仰头喝了一大口拿铁，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要把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带着青涩甜味的回忆，一并熨帖好。
　　她知道，婉茹说得对，她确实在想他，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实验室熬夜，想知道他研究的博弈论模型里，会不会偶尔闪过一盘属于他们的旧棋，想知道他走在英国街头时，会不会也像她这样，突然想起某个遥远的、有着金灿灿夕阳的午后。
　　那个人的身影，就像这英国的雾，总在不经意间漫上来。
　　雨又开始密起来，她把雨伞重新撑好，转头对婉茹笑了笑：“走吧，去吃那家米其林，庆祝我们……都走到了这里。”
　　婉茹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笑着点头：“好啊，顺便告诉你，我刚才收到消息，剑桥这边的团队研发的围棋AI，下周要在伦敦办发布会，邀请了所有参赛棋手。”
　　苏念初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一紧，随即，唇角扬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她们都不知道，此刻的林见深正穿过国王学院的长廊，白大褂被雨打湿也浑然不觉。他的心跳得厉害，脑海里全是苏念初站在雨中的模样。
　　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个以她命名的AI程序，想起那些不眠之夜，想起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地分析她的棋路，试图在代码中寻找她的影子。
　　可是当她就站在面前，他却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在她们身后，那座古老的学院里，一个名为“深思”的AI程序正在安静运行。屏幕上，一行代码悄然闪过：「Hello, Su Nianchu.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
　　雨幕中，剑河的水波依旧温柔地流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未完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