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重逢,在棋局的伊始 ...
-
伦敦大学的报告厅外,秋日阳光如同一位技艺精湛却性情温和的画家,执着而耐心地透过那古老哥特式建筑的七彩玻璃窗,将斑斓跃动的光晕,不偏不倚地泼洒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围棋AI机器人发布会的指示牌旁,俨然一个小型联合国:几位白发苍苍、眉头紧锁仿佛天生带着哲学思考的博弈论学者,正与一群朝气蓬勃、眼神里闪烁着代码光芒的年轻工程师,就算法模型的伦理边界展开激烈辩论。
角落里,几个金发碧眼、脸蛋红扑扑像苹果似的孩子,抱着比他们自己手臂还长的木质棋盘,既好奇又带点怯生生地张望着这个充满“大人气息”的场所,他们的父母则正与主办方工作人员,用带着各种口音的英语,反复确认接下来指导赛的流程细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咖啡因、学术热情与资本嗅觉的独特氛围。
靠窗的长桌旁,苏念初安静地坐着,像喧嚣激流中一处宁静的漩涡中心。
米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肌肤如玉,裙摆被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的秋风拂起一角,荡出柔和的涟漪,仿佛自带一层滤净周遭嘈杂的柔光。
她那长及腰际、精心打理过的俏皮卷发,几缕不听话地垂在白皙的脸颊边,随着她低头落子的优雅动作,发梢末端顽皮地轻轻扫过光洁如镜的棋盘表面。
对面三个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孩子中,最小的那个正全神贯注地咬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圆溜溜的蓝眼睛一眨不眨。
苏念初忽然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温柔得能融化冰雪的弧度,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上那个关键的“星位”,声音清亮又带着循循善诱的魔力:“Look here, doesn't this look like the London Eye Ferris wheel? Let's place the chess pieces in the 'cabins' and make them slowly rotate, shall we?”(你看这里,像不像我们伦敦眼的摩天轮?我们把棋子放在‘座舱’里,让它们慢慢转起来,好不好?)
孩子们立刻被这个天马行空又贴近生活的有趣比喻逗笑了,脸上那点拘谨瞬间烟消云散,争先恐后地伸出小手,要把自己那颗圆润的黑白棋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老师描绘的那个神奇的“摩天轮座舱”里。苏念初耐心地等着,眼神里满是包容与鼓励,阳光仿佛格外偏爱她,在她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跳跃、舞蹈。
林见深就是在这幅宛如定格的油画般美好的时刻,步履从容地走进了人头攒动的大厅。185cm的身高在平均海拔可观的西方人群中也显得鹤立鸡群,剪裁合体、线条利落的深灰色西装,更衬得他肩线平直挺拔,常年保持运动习惯塑造出的流畅肌肉线条在西装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含蓄的力量感。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为他增添了几分不同于寻常书生的、沉稳可靠的男性魅力。一副设计简约的细框眼镜,恰到好处地架在他挺拔如山脊的鼻梁上,镜片后那双内双的、眼尾微挑的眼睛,锐利而深邃,此刻正像最高效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过全场,评估着环境、人群、潜在的合作者与可能的挑战。最终,这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定格在窗边长桌旁,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又陌生得让他心跳漏拍的身影上。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几分,仿佛怕自己这身来自现代商业社会的尘埃,会惊扰了眼前这幅凝结了旧日时光的静谧画面。记忆,不受控制地瞬间被拽回二十年前,那个闷热得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却又因纯粹的童真而色彩鲜明得如同梵高画作的午后。
“念念,快谢谢阿姨。”苏妈妈温柔地推了推女儿单薄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
小小的苏念初,穿着一身崭新的粉色连衣裙,裙摆蓬松,像一颗刚刚出炉、甜滋滋的草莓软糖,怯生生地站在林家玄关光亮的地板上,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好奇又带着点羞涩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飘着淡淡饭菜香的家。
系着围裙的林妈妈,脸上带着热情又略带歉意的笑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对苏阿姨解释:“唔好意思啊,苏太,我家见深呢,细个仔比较‘奄尖’(挑剔小气),啲玩具从来都唔畀别人掂嘎,好似生怕人整污糟佢个宝库咁。”(粤语:不好意思啊,苏太太,我家见深这小子,小时候比较挑剔小气,他的玩具从来都不让别人碰的,好像生怕别人弄脏他的宝库似的。)
那时同样只有五岁、小脸绷得紧紧像个小大人似的林见深,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像棵小树桩一样杵在妈妈身后。他看着门口那个像瓷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苏念初,心里又急又窘,像有只小猫在挠,生怕妈妈这番“自曝其短”的话,会把这个赢过自己棋的小妹妹吓跑。
他问苏念初:“你喜欢玩什么?”
“我喜欢钱”,苏念初笑。
突然,林见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转身,“噔噔噔”地冲进自己那个堆满各种模型和棋类的小房间,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窣声。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套包装都没拆、崭新到反光的大富翁游戏盘,脚步有些笨拙地冲了出来,脸蛋因为奔跑和激动,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有些气喘吁吁地把那个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盒子,笨拙却又坚定地推到苏念初面前,声音小小的,像蚊子哼哼,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颤抖:
“玩着吗?”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诚意不够,又急忙补充,小手豪气地一挥,指向游戏盘里的虚拟钞票,“钱…呢度都有钱,都畀你!你做大富翁!”(粤语:钱…这里都是钱,都给你!你当大富翁!)
就在这时,邻居家的小调皮李永轩,像一阵风似的跟着跑进来,探头一看林见深手里捧着的“宝贝”,立刻嫌弃地皱起了鼻子,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哼,大富翁?边个仲玩呢啲幼稚园嘢啊,闷到抽筋!我哋去公园捉草蜢好过啦!”(粤语:哼,大富翁?谁还玩这些幼儿园的东西啊,无聊到抽筋!我们去公园捉蚂蚱好了!)
林见深的小脸瞬间黑了下来,像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他把游戏盒子更加用力地往苏念初那边又挪了挪,几乎要塞进她怀里,然后毫不客气地扭头,用冷冷的眼神眼神瞪向李永轩,声音淡淡地说:“关你咩事啊!钟意玩就玩,唔钟意就自己返归食自己!咪喺度阻住地球转!”(粤语:关你什么事!爱玩就玩,不玩就自己回家待着!别在这里碍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苏念初并没有被这小小的冲突吓到,她反而被那五彩斑斓的塑料小钞票和造型可爱的棋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伸出小手拿起一叠“钱”,仰起小脸,对着林见深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可爱的小月牙:“我钟意啊!睇落好好玩!我哋来做大富翁,你教我玩,好唔好?”(粤语:我喜欢啊!看起来好好玩!我们来当大富翁,你教我玩,好不好?)
两位妈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忍俊不禁。林妈妈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苏妈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了然的调侃笑道:“睇下我呢个衰仔,平时孤寒到咩咁,我以为佢天生就系咁孤寒种,原来系分人嘎。一见到你家念初,即刻就变咗个样。”(粤语:你看我这小子,平时小气到什么程度,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这么个小气种,原来是看人的。一见到你家念初,马上就变了样。)
“扑棱棱——”
玻璃窗外,一群灰扑扑的鸽子毫无征兆地飞起,翅膀急促拍打空气的声音,将沉湎于回忆漩涡的林见深猛地惊醒。
他定了定神,仿佛要将那遥远午后的暖意从眼底驱散,目光重新聚焦于现实。
定睛看去,苏念初刚好结束了与孩子们的指导赛,正弯下腰,侧脸线条柔和优美,耐心而温柔地帮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收拾散落的棋子,她那长长的、如同海藻般浓密的卷发随着动作垂落下来,在光洁的背脊后画出几道柔和的弧线,发梢几乎要触及地面。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抬步上前。
然而,一个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质地精良白衬衫的身影,却先他一步,如同计算好角度般,精准而自然地站到了苏念初面前,恰好隔断了林见深望向她的视线。
是沈翊。职业六段,长得得温文尔雅,西装剪裁合体,袖口处别着价值不菲的精致袖扣,浑身散发着一种被艺术与优渥家境共同浸润过的从容气息。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动作自然地将一杯还冒着袅袅白气、香气浓郁的拿铁咖啡递到苏念初手中,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昨天才刚刚见过:“刚才看你教孩子们摆棋,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办法,总能化繁为简。站了那么久,喝点东西暖暖手。”
苏念初似乎有些意外,抬起眼帘,看清来人后,脸上绽放出明朗的笑容,很自然地接过那杯温暖的咖啡,仰头看着他:“沈翊,怎么,你的指导棋下完了吗?孩子们呢?”
“我这边已经好了,发布会马上开始,所以孩子们就结束收棋”沈翊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与理所当然,“我就想结束了就直接找到你,和你一起谈谈围棋,聊聊今天的发布会。”
林见深刚刚抬起的脚步,顿时像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僵硬地钉在原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泛起一阵密集而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些年,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出日落、四季更迭里,原来一直是这个沈翊,以这样体贴又理所当然的姿态,陪伴在她身边吗?这种迟来的、带着尖锐痛感的认知,让他心底某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角落,开始微微抽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固执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像是在催促他回到现实。是搭档Dan的电话,背景音还有些嘈杂:"Jianshen, where did you go? It's time to get on stage, the debugging team is all set, and the investors are getting impatient."(见深,你去哪儿了?该上台了,调试团队已经就位,投资人们有点等不及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仿佛被粘在苏念初身上的视线,胸腔里充斥着一种类似窒感的闷痛。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苏念初正微微侧头,和沈翊说着什么,唇角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侧脸在秋日阳光的勾勒下,柔和得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古典油画,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猛地转身,步履略显仓促地走向后台,将那份喧嚣与那道身影一同甩在身后。耳边,只剩下自己一下下沉重而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地敲打着鼓膜,混杂着从报告厅某个角落隐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钢琴试音声,像一首仓促中断、未能弹完的旧日旋律,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怅惘。
发布会正式拉开帷幕,炫目的聚光灯如同利剑般刺破空气,精准地打在舞台中央。
林见深站在光柱中心,面对满场衣香鬓影、目光各异的宾客,很快调整好状态,恢复了平日里那份从容不迫、掌控全局的气场。他讲解着AI围棋核心算法模型的构建逻辑与突破性创新,语言精准,逻辑清晰,偶尔引经据典,或是插入一个恰到好处的专业笑话,引得台下会心一笑,充分展现了他作为项目领头人的专业素养与个人魅力。
当提到“定式创新与人类直觉的博弈”这一关键部分时,他话语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某种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期盼,扫过台下前排——苏念初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正微微仰着头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闪烁的专注与好奇的光芒,和多年前看他笨拙地摆弄大富翁棋盘、或是眉头紧锁地研究复杂围棋定式时,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他忽然感到喉头有些发紧,握着激光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充满磁性的声音沉稳有力,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报告厅:"…Therefore, we believe that the true and irreplaceable charm of Go lies in the fact that even with thousands of 'perfect' joseki rigorously calculated and optimized by supercomputers, every move on this 19x19 board still contains a unique warmth, emotion, and an unreplicable spark of inspiration that only human players can impart."(……因此,我们认为,围棋真正的、不可替代的魅力在于,即使存在千万种经过超级计算机严密计算与优化的‘完美’定式,这纵横十九路的棋盘上的每一步,依然蕴含着只有人类棋手,才能赋予的、独特的温度、情感与不可复制的灵性一瞬。)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既有对他技术阐述的认可,似乎也包含着对这种人文情怀的共鸣。
坐在苏念初旁边的叶婉茹,这是她五年后第一次再见到林见深,似乎和想像中的工科男不一样,此刻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用手肘偷偷碰了碰苏念初,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惊叹:“念初,这个林见深,怎么长得越来越妖孽了,感觉完全不是同一个感觉了!这哪里只是个不解风情的理工男那么简单?你看他那气场,那谈吐,简直是在发光好吗!怪不得你……”
她的话没说完,但语气里的调侃与暗示已经足够明显。苏念初感觉脸颊有些微微发烫,没有接话。
而坐在苏念初另一侧的沈翊,也在此刻微微倾身,在苏念初另一侧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仔细品味,却能察觉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混杂着欣赏、警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他一点都没变。” 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又像是在强调某种所有权,“看来,这些年在外面的历练,也没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苏念初依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台上那个自信从容、仿佛真的在发光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摩挲着手中微凉的咖啡杯壁,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能让她保持一丝必要的清醒。
是吗?这就是你当初离开就是为了研发AI吗?
AI懂围棋吗?不,它不懂。
她觉得他变了,现在变得还更耀眼,更沉稳,更具备成熟男性的魅力,可某些骨子里的东西,那份执着,那份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甚至那份不为人知的、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腹黑”算计,似乎又从未改变。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的潮水便汹涌而至,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泛黄的暖意与桂花香气。
当年的趣星棋院,似乎格外眷顾二楼那间朝南的老教室。初秋时节,窗外那几株老桂花树总是开得不管不顾,浓郁甜腻的香气,如同调皮的孩子,执着地透过有些松动的木窗缝隙钻进来,与教室里淡淡的墨香、木头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名为“童年学棋”的味道。
记忆里的林见深,总是提早很多就到。
他会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书包,安静地站在教室门口那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低着头,一遍遍数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椭圆形叶片,直到那个扎着两个翘翘的羊角辫、书包上总是晃悠着一个粉色毛绒兔子挂件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走廊尽头,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才会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放松,然后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起走进教室。
棋院的老教室,墙壁斑驳,靠墙的木板书架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着深沉的黄褐色,上面堆满了各种棋谱杂志和过期报纸。
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対局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位平时温柔,上课又很严肃的大冯老师,习惯用一把光滑的竹制戒尺轻轻敲打棋盘边缘,用带着粤式口音的普通话强调:“围棋,是养气的功夫,心浮气躁,乃是大忌!”
苏念初的棋风,却恰恰与大冯老师推崇的沉稳背道而驰,天马行空,灵动跳跃,甚至带着几分“野路子”的匪夷所思。每当她下出一步看似毫无章法、却往往能出奇制胜的“妙手”时,总会忍不住偷偷去瞄坐在斜对面的林见深。而彼时的林见深,总是坐得笔直,眉头微蹙,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落子一板一眼,完全是教科书式的规范。苏念初常常会在休息时,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用指尖戳戳他紧绷的胳膊,调侃他:“林见深,你下棋怎么像个老爷爷一样,慢吞吞的,一点激情都没有!”
每当这时,林见深会立刻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假装专注于研究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仿佛那上面真的隐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棋局奥秘。
他从不争辩,只是用行动默默做着许多细微的小事。在她忘带橡皮时,他会“刚好”多出一块自己用了一半的香橡皮,“顺手”推到两人桌子中间;在她因为棋路太“野”而被大冯老师用戒尺敲打手心、委屈地扁着嘴巴时,他会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在她的棋谱空白角落,用铅笔画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善意的小小笑脸,旁边还会配上一句写得工工整整的评语:“我觉得你这样下,很好。”
七岁那年,他们第一次参加市里的定级赛。赛场气氛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穿着统一服装的小棋手们一个个表情凝重。
苏念初因为一时疏忽,输掉了一盘原本占据优势的关键对局。从赛场出来,她一声不吭,倔强地蹲在空旷无人的走廊角落里,用纤细的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瓷砖上,一遍遍画着刚才那盘棋的局部,嘴里念念有词,小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阴影笼罩下来。林见深默默地蹲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食指,在她画的那个简陋棋盘上,轻轻添加了几笔,清晰地勾勒出破解对方“双飞燕”攻势的关键棋路,然后开始用他那尚带稚气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步一步,缓慢而认真地讲解起来,哪里可以扳头,哪里应该立下,哪里存在夹击的妙手……
苏念初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懂这么多?这个定式,大冯老师还没教呢。”
林见深依旧没有看她,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他盯着地面,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好意思:“我……我看了那本《围棋定式大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看了三遍。”
后来,当苏念初调整心态,赢下了接下来那盘关键对局,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冲出赛场时,一眼就看见林见深依旧等在那个老地方,背靠着斑驳的墙壁,手里高高举着两支已经开始微微融化的、橘子味的棒冰。
夕阳金色的余晖,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并排坐在冰凉的石头台阶上,小口小口地舔着那酸酸甜甜的冰凉滋味,看着天空被晚霞染成绚丽的橘红色。
“林见深,”苏念初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以后我们一直一起下棋,好不好?”
林见深停下了舔棒冰的动作,转过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显得有些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夕阳的光辉和她的倒影,格外明亮。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一个极其郑重的承诺,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好。”
那个“好”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重得像一颗棋子敲在星位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回家的路,在记忆里总是很长很长。
苏念初牵着妈妈温暖的手,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书包上那个粉色的兔子挂坠,随着她的步伐活泼地晃动着,划出快乐的轨迹。而林见深,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他的目光,始终安静地、专注地,落在前方那个跳跃的、充满活力的背影上,仿佛那就是他整个童年世界里,最明亮、最温暖的指引。
大厅里,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万千细碎的光点,如同将满地的黑白棋子抛向了空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定,映照着台下众人心思各异的脸庞。
此刻,沈翊看着身边明显有些出神、目光始终追随着台上那个身影的苏念初,再望向台上那个已然成为全场焦点、与苏念初精神世界核心的围棋如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林见深,他镜片后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睛里,不易察觉地暗了暗,掠过一丝阴霾。
自从多年前,林见深毫选择出国,音讯渐疏,他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守在她身边,陪她度过高中大学的日子,分享她学业有成的喜悦,倾听她偶尔对围棋的见解。
他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耐心与时间,不就是因为内心深处,始终隐藏着一份恐惧,害怕这个早已远赴重洋、似乎已淡出她生活的名字,会永远地、深深地镌刻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无人可以取代吗?
可此刻,看着台上那个男人,以一种更加成熟、更加强势、并且与她毕生热爱的事业如此契合的姿态回归,他那些年刻意积累的、无微不至的陪伴与存在感,忽然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阳光下的冰雪,正在迅速消融。
有些人,即使隔着茫茫人海,只需一个眼神,便能默默相望,心底早已百转千回,浪潮汹涌;而有些人,纵然站在身旁,近水楼台,体贴入微,却可能始终无法触及那轮心中最皎洁的明月。
青春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与深藏心底的悸动,正随着展示台上,那只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AI机器人机械臂,精准而稳定地落下第一颗棋子的清脆声响,“啪”的一声,在时光这巨大而无形的棋盘上,悄然铺展开崭新的一局,胜负未卜,前程莫测。
发布会的高潮环节,是林见深团队研发的AI围棋机器人“深思”,与现场邀请的一位高段位棋手进行一场公开的、让子指导赛。巨大的电子屏幕实时显示着棋盘上的动态,精密的算法将每一步的胜率变化、推荐选点,以直观的数据流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引来阵阵惊叹。
对局过半,“深思”展现出其强大的计算能力,在局部一个看似平常的纠缠中,下出了一步极其隐蔽的“手筋”,如同潜伏的刺客骤然亮出锋刃,瞬间撕裂了对方的防线,胜率陡升。那位业余棋手陷入了长考,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台下观众也看得屏息凝神。叶婉茹看津津有味,忍不住小声问:“念初,这步棋很厉害呀,我又涨知识啦。”
苏念初凝视着屏幕,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如同发现了宝藏:“非常厉害!这步‘点方’,看似平淡,实则一击命中要害,后续变化无穷,计算深度惊人。这不像……不像纯AI的风格,倒有点像……”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有点像融合了人类棋手那种‘感觉’的着法。”
沈翊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台上正专注盯着屏幕的林见深。
就在这时,林见深拿起了旁边的话筒,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大厅:"Everyone, please pay attention to 'Deep Thought's' next response. The opponent may attempt a trade in this corner — a strategy often employed by human players when at a disadvantage, carrying strong intention and psychological gameplay."(各位,请注意‘深思’接下来的应对。对方可能会选择在这个角部寻求转换,这是一种人类棋手在劣势下常用的、带有强烈意图和心理博弈的策略。)
果然,屏幕上的对手,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毅然在角部落子,正是林见深预判的那个位置!引发了台下又一阵低呼。
林见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那弧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猎手的“腹黑”意味。
他继续解说道:"Deep Thought" was well-prepared for this. Its database contains not only millions of games played by top human players, but also in-depth analyses of specific players' habitual responses under particular emotional states and game situations. This move, which may appear as a human "spark of inspiration," has in fact fallen right into the trap of AI's calculation.”(‘深思’对此早有准备。它的数据库里,不仅包含了数百万盘人类高手的对局,更深度分析过特定棋手在特定情绪和局势下的习惯性反应模式。这一步,看似是人类的‘灵光一现’,实则已落入AI计算的‘陷阱’之中。)
苏念初听着他的讲解,看着屏幕上“深思”毫不犹豫地落下应手,彻底粉碎了对手的反扑希望,她忽然明白了。
林见深研发的,不仅仅是一个冷酷的计算机器,他试图捕捉和融入的,正是围棋中最难以量化、却又真实存在的——人的因素,包括习惯、情绪,甚至……记忆。她仿佛看到,那个曾经一遍遍翻阅《定式大全》的沉默少年,那个在桂花树下等她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将他对于围棋、对于对手、对于那份共同记忆的理解,都编织进了那冰冷的代码洪流之中。
指导赛毫无悬念地以“深思”的胜利告终。现场掌声雷动,记者们蜂拥而上,想要采访这位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项目负责人。
林见深却只是礼貌地应付了几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再次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窗边的位置。
苏念初也正望着他。
隔着喧嚣的人群,晃动的光影,8年的时光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空气中,似乎又隐隐飘来了那甜腻的桂花香,混合着橘子棒冰的酸甜,还有少年时代棋盘上淡淡的木质气息。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了。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缺席任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