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州岛》绥溯

8、三角刀

　　蒋达在三楼待了小一会儿，下来时脸色不算好，段野没来得及问什么，再出房间时发现蒋达的屋子已经熄了灯。

　　二楼面积大，房间也多，蒋达睡在他隔壁，周况和给楼渝办事的楚大则睡在客厅另一边，段野出来倒水时，发现二层一片漆黑。

　　但往上走的楼梯还隐约亮着光。

　　三层北面有个挑板阳台，正对着郊区的几座大山，低头刚好将小别川的后花园一览无余。

　　入夜后天就凉了下来，楼渝穿着束身的睡衣躲在阳台抽完一根便觉得有些冷，回到房间刚想拿风衣，斜眼看到一边叠放成块的军衫，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扯开迷彩服罩在自己身上，拖着脚步往阳台走。

　　思绪逐渐从刚才的梦境中抽离出去，楼渝又从旁边桌上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着，一只手拢着衣服，就着冷风开始吞云吐雾。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动，先是看远处的山，发现盘山公路上有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光，应该是要进东角的车，楼渝的视线便跟随着那辆车，看着车绕过一圈又一圈，最后消失在山的背后。

　　楼渝极有耐心地将视线定格在那片漆黑中，等了几分钟，意识才回笼，他知道那辆车已经融进了东角的地界，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在他的视线里如此亮眼。

　　唯一的动物消失了，楼渝吐出一口烟，伸手要将烟蒂弹落在身侧的小水桶里，刚将手侧过去便发现一双脚。

　　微弱猩红在接触水面时顷刻沉没，段野注意到那双眼睛瞥了一下自己的靴子，他又往前走了走，视线也跟着扫上来，他们只对视一瞬，连打量都不算，楼渝又把脑袋扭了过去。

　　段野不请自来，还擅自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刚靠近椅背，一根细烟递向了他。

　　段野是不吸烟的。

　　一半是因为当初伤好医生的告诫，一半是因为失忆后的他缺少这个习惯。

　　楼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递烟的手在对上段野的眼睛时停滞，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给自己续上。

　　“我以前抽烟吗？”

　　楼渝没出声，入神地看着远处的黑山。

　　水盆里的烟蒂不少了。

　　那只拿烟的手在灯光下被烟晕染得迷人，段野在注视几秒后才将注意力放在手上的伤疤。

　　这次楼渝没遮掩，段野将伤口看得仔细，越看心里越闷。

　　那是极其变态的人用几乎羞辱的手法留下的，似乎带着惩罚意味的伤口。每一条割口都扭曲异常，在关节纹处出现断口，但紧接着伤口又不紧不慢地爬上手背。

　　段野尽量摈除内心冲撞不安的情绪，细细辨别着伤口的形状，最后从突起的伤疤形态大致判断出应该是木工用的小号三角刀。

　　割伤时人应该没打麻药，因为极大的疼痛所以忍不住地颤动，但伤口的错角其实不大，很可能人的双手是被束缚住了。

　　而且，从伤疤的颜色来看，应该不止一次。

　　黑夜吞噬了所有抑制的情绪，楼渝并没有察觉到段野的忍耐，他吐出一口轻烟，心里的烦躁随着烟慢慢隐去，却消失不了，但也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才稍稍转了点角度，能看到段野的脑袋，以及还穿着小背心的上半身。

　　楼渝终于不想抽烟了，他攥紧披在身上的衣服，合理怀疑这人是来跟自己讨要衣服的。

　　“楚大应该给你和蒋达都备了衣服，就在房间里。”

　　手消失在段野定格的视线里，他弯起嘴角，笑不达眼，“夏天夜里不冷。”

　　楼渝点了点头，想继续看山消磨精神，段野却像一个炽热的光点一样，楼渝忍不住分散了点注意。

　　段野也不一样了。

　　以前的段野其实很少会沉默，要么在行动，要么在计划行动，人看起来木讷，其实心思非常活跃，但那点心思全放在楼渝身上了。

　　是个不思进取的男人，得把楼渝当作兴奋剂才能活起来。

　　现在不一样了，他对于段野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楼渝又想牵扯出来一点关系，于是他追溯今天，有点认可段野在车上说的话。

　　他们也算共同经历生死，关系应该更进一步，于是他一改刚才的疏离，比段野的笑更加真诚。

　　“那段督长这么晚上来是有什么事吗？”

　　楼渝希望不是什么大事情，这样他们就能各自保守着秘密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无聊。但显然，从段野欲言又止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有话问。

　　“你是渝，对吗？”

　　楼渝听得真切，回答却需要很久。

　　蒋达今天晚上来闹，肯定是段野说了什么，他就算现在继续沉默，迟早段野也会从蒋达那边知道。

　　“是。”

　　段野眼里多了些情绪，从脖颈突起的青筋就能猜到他在抑制着情绪，楼渝半死不活的心脏又开始狂躁起来。

　　他不想说，就是害怕看到段野眼中满是对他的感激，意义明确的情绪会杀死那一点点不确定，也会杀死楼渝的幻想。

　　他纠结，现实摆在他面前，这是失去记忆的段野，和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今天精心策划的初次见面也因为蒋达狼狈不堪。

　　可他同时又心存侥幸，希望在一点点透露中激起段野的残缺记忆，或者用这种不经意和段野重新建立关系。

　　可坐在小别川，只要他稍稍从恍惚中抽离出来，现实就扑在他面前。

　　五年前，他就已经和段野结束感情了，而现在，他是周藩的情人。

　　楼渝又想抽烟，桌子上的烟盒空了，他想拾起身去屋里取烟，可段野一直看着他，眼里翻云覆雨，楼渝又不想打断，只好瘫坐在椅子上等段野的后话。

　　“我当时每天都在吸氧，清醒的日子不多，但是很多次，都能从医生的通话中听到渝的称呼。”

　　“我能醒过来，花了你不少的钱，还有精力。”

　　他浑身插满管子在病床上，除了每天来混眼熟的蒋达，就是那通似乎从没有挂断的电话。

　　他清醒的时间段其实很不规律，但每次醒来，病房角落里总有个医生在打电话。

　　刚开始，他情况不好，管子插进来血就流出去，他只能感受到只有脑袋是他的。医生会给电话那边说，他还能活两三天。

　　后面一把一把的钱往他身上砸，主治医生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那个医生每天还是蹲在角落，他状态差了，就说只注射了点营养液，他状态好了，就说今天自己有排尿意思。

　　他还以为，那人会是他的至亲。

　　结果蒋达告诉他，他除了一个重病的姥姥再没有亲人，于是他只能将人藏在心里。

　　现在看来，人是楼渝，救的不仅是他，还有过去那个段野。

　　再看蒋达和楼渝的微妙相处，他应该在这场关系中不算边缘，至少算个朋友？

　　“你那时候疼不疼？”

　　声音忽然打破思绪，段野将自己扯出来，想也没想就回道:“不疼。”

　　但是随即又想到那个蹲在角落里的医生，事无巨细地向楼渝回答着一切，楼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状态。

　　果然，抬头对上的是楼渝略显哀怨的眼睛，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得不再一次补充。

　　“当时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麻药的药效没过就又是另一场手术，所以真的不疼。”

　　段野说完，难得地开始思量自己的话，因为楼渝的眼睛实在明亮，即使在黑夜里，那双眼眸都像是荡着清水的无垠宇宙。

　　平日里看起来只会心跳加速，可现在他多了一份失忆患者的顾虑，看这双眼睛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地问自己，楼渝刚才问的是谁。

　　是他还是失忆之前的段野。

　　即使蒋达说他前后差距不大，可这双眼睛仿佛洞察一切，段野能感受到，楼渝对他有两种不同的情绪。

　　前面带上称呼，比如无比生分的段督长，那肯定是在跟他说话。

　　可这个问候的主语太过模棱两可，他也同样经历过治疗时的痛苦，所以他下意识以为这是在关心自己。

　　“如果你问的是他，那我可能不太清楚。”

　　楼渝片刻愣神，琢磨了一下自己的话，又揣测了一下段野的回答，还是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

　　段野脸上没一点笑，脸和入夜的天一样冷，不打算看楼渝，但又忍不住想看楼渝的反应。

　　最后人斜着眼睛盯着露在视线里的一撮儿红发。

　　“我失忆了，我害怕你在想那个更为熟悉的段野。”

　　小别川安静了小一会儿，楼渝的笑才化进夜色里。

　　看着楼渝笑，段野脑袋再不能思虑些什么，只盯着人笑得开怀，笑得眼角掉出点点碎星，笑得让张扬的红发都有些暗淡。

　　“段督长，段野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我怎么想不都是你，这还要计较啊。”

　　楼渝的笑也化走了段野那一点冷漠，人又温和了下来。

　　“你知道的，我们有些不一样了。”

　　“但现在看来，至少我认为，你暂时没有变化。”

　　楼渝打包票，不只是说给段野，也算是说给自己听。

　　这话让段野有种取代成功的爽感，莫名其妙，但实在很是享受。

　　这场对话让段野更加肯定自己特殊的关系，至少他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因为楼渝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段野的情绪，他甚至会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去说服自己。

　　如果这样假设，那他的关心就不算唐突贸然，于是他在自在轻松的氛围里问道。

　　“那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气氛没破坏，楼渝带着笑回复。

　　“还不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现状也确实如此，可段野没由头地又追问道。

　　“如果我对你来说不只是段野，你这几年，怎么样？”

　　没有能够藏匿回答的大风恰到好处地吹过来，一切都安安静静，连虫鸣都止息，楼渝想了很久，真的将过去的记忆牵了出来，让暖流在心里淌一淌，好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特殊的假设。

　　过了很久，他哑着声回答段野。

　　“非常痛，痛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