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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烬火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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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五年,盛京。
宫墙的影子在暮色里越拉越长,像一道道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在沈云舒的心头。
她蜷缩在辛者库潮湿阴冷的柴房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小包。包里,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父亲的那枚残破的军牌,和一小块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早已干硬的麦饼。
几天前,大凌河城破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到了这里。她不知道细节,只知道城里的守军几乎全军覆没。父亲,那个总说要“保家卫国”的男人,终究是把血洒在了他守护的土地上。
因为父亲是“逆贼”,是“顽抗者”,她和母亲被没入辛者库,成了最下等的奴仆。母亲没能熬过第一晚的寒冷与惊惧,走了。现在,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枚冰冷的铁牌。
“小丫头,别发呆了!”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管事嬷嬷掀开柴房的帘子,不耐烦地瞪着她,“内务府要调几个人去额尔克楚贝勒府当差,你识得几个字,又会捣鼓草药,算你一个。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沈云舒的心猛地一跳。
额尔克楚贝勒府?那是……多铎的府邸。那个在战场上以骁勇闻名的少年将军。
她不敢多想,默默地将那个藏着军牌和麦饼的布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跟着嬷嬷走出了柴房。从阴暗的柴房突然走到外面,盛京冬日苍白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鼻尖萦绕的霉味也换成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松墨与熏香,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和不真实。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或许是她逃离这个地狱的唯一机会。
……
豫亲王府的书房,弥漫着松墨、旧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多铎斜倚在软榻上,左肩处的衣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红肿淤血的伤口。他刚从校场回来,那匹新得的烈马不听话,让他在摔下来时撞到了栏杆。
房间里静得可怕。
几个穿着体面的侍女站在地上,头几乎要埋到胸口,身子微微发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更浓的恐惧味。
多铎没有发怒,只是用他那双漂亮的凤眼,懒懒地扫过她们,常年握刀剑的右手,因为疼痛和烦躁,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软榻的扶手。他讨厌这些女人身上浓重的脂粉味,更讨厌她们那副随时准备挨打的懦弱样子。
“都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跪着的侍女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她穿着最下等的粗布衣服,身形瘦小,但端着托盘的手却很稳,手指纤细而灵巧。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下,只是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将托盘放在旁边的书案上。然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棉布,浸入温水中,微微颔首,轻声说:“温水能散淤,凉水易凝血。奴婢先用温水敷一下,贝勒爷莫怪。”
她的动作很轻柔,棉布的温度恰到好处,一下,又一下,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那钻心的疼痛一点点抚平。
多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她低着头,乌黑的发髻上没有任何饰物,侧脸的线条清秀而安静。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眉眼很淡,像远山的轮廓,不施脂粉的嘴唇颜色浅淡,抿着的时候带着一丝天然的娇柔。
他见过的女子,无论是草原上的蒙古姑娘,还是盛京的满洲贵女,都是明艳而热烈的。她们的笑容像烈酒,眼神像刀子,说话声音清脆响亮。
可这个女孩……
她安静得像一幅画。不是他们王府里挂着的那种色彩浓烈的狩猎图,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景致。她的安静不是怯懦,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与世无争的气质。像春日里细密的雨丝,像水边初生的柳絮,看似柔弱,却带着一股子沁入心脾的清凉。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肩膀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当他看清她那双清澈如江南秋水般的眼眸时,他那只因疼痛而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了。心里有什么东西,像被这细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生出了一点陌生的、痒痒的念头。
“嗯?倒是个不怕死的,”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性的温和,“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手顿了一下,她表面上镇定,内心却在狂跳:这位贝勒爷的眼神,比辛者库的嬷嬷还要吓人。但她还是轻声回答:“回贝勒爷,奴婢叫沈云舒。”
“沈云舒,”他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那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但那双总是带着睥睨之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那一刻,一粒名为“兴趣”的种子,在他十七岁的心里,悄然种下。
而沈云舒不知道的是,她这不经意的平静与专注,将她自己推入了一场怎样汹涌、又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恨漩涡之中。